父亲去世,继母抛弃,这两大变故给了我的人生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特别是思想。我那幼稚的头脑,开始尝试着思考人生与死亡。当我看清楚死亡的真相后,我幼小的心灵,经过一番被痛苦折磨后,坚强的萌生了将来要做医生的念头,这种念头随着岁月的流逝,我的逐渐成长而愈发变得强烈。
多少次,我在梦中被死去的父亲惊醒后,第一个反应就是幻想如果我是医生,就一定可以救活父亲,自己也不至于沦落到如此地步。
在我被王志的父亲收养以后的日子里,有一个人对我格外的好,事实上家庭发生变故以来,村里不管男女老少都对我很好很关照,这种一种出自同情心延伸后出现的怜惜,就连程亮也不再欺负我。但和他们相比较,一个女孩子对我的好,已经远远的超出了同情心的范畴。
她是我们村最有钱人家的女儿,小名叫小花,全名则叫吴芷若。在父亲去世以前我和小花的关系也还不错,但远远没有达到后来的那种地步。小花家是全村第一个有彩色电视机、第一个建楼房和第一个开小店的大户人家。
我们曾经是同班同学,那个时候她给我最深刻的感觉就是,她的那件花裙子上面,绣着一个很神奇的口袋,能很轻易的从里面摸出各种各样令人垂涎欲滴的零食。恰好那个时候每天下午电视里面在播放动画片机器猫,那只神奇的绿色的、会说话的猫,总是能从口袋里掏出很多东西来,小花当时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我曾经一度怀疑机器猫可能是她家的亲戚,不然,他们的口袋为何如此相似?
我是在上二年级的时候小花从城里姑妈家调到渔村小学的,我记得那天上课铃声敲响不久,老师牵着一个如同洋娃娃一样可爱的小女孩走到讲台前,向我们介绍小花。老师简单的说几句话以后,让小花向大家做自我介绍。小花十分害羞的把头低了下去,我看见她后脑勺上扎着的两个羊角辫在微微的颤抖着。
由于那个时候,我是全班公认最让人讨厌的一个家伙,所以,我一直没有同桌。不管是谁做了我的同桌,时间不会超过三天就会跑到老师跟前嚷嚷着恳求换位置。因为,那个时候缺少母亲管教的我,鼻涕长时间的悬挂在嘴角边,早上从来都不刷牙,开口说话就臭气熏天。
就连语文老师也用鄙夷的眼光看我,我的这位语文老师是个很会现学现卖的年轻人,有一次他交我们学习“臭不可闻”这个成语的时候,为了让同学们能快速的理解这句成语,他把我当成了活生生的范本,让我站起来后,指着我对同学们说:“柯斗同学身上的气味,就能体现出臭不可闻的意思。”
还有一次,讲课的话题还是和成语有关系,当他在讲台上慷概成词的对我们解释“无德无才”的时候,突然点名让我和王志同时站起来,然后对其他同学说,“这个成语说的就是他们俩。”同学们齐刷刷的把目光投向我们俩,然后不约而同的窃窃私笑起来,我和王志面红耳赤的低着头,在同学们的嘲笑声中,双眼噙满泪水的上完那一节课。
有一次老师在课堂上点名让我回答问题,我刚站起身开口说了几个字,离我最近的程亮,马上捂着鼻子大喊大叫起来,“臭死了,臭死了!”我惊慌失措的东张西望,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回答。老师干咳一声,皱着眉头向我走来,离我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便捂着鼻子,对我挥了挥手,示意我坐下,然后又折返回到讲台上。
这就直接导致了没有哪个愿意做我的同桌。小花加入这个班级的时候,刚好全班几乎都坐满了,没有多余的空位子,除了我的旁边以外。那天老师把教室环视了一遍,然后让她坐到我的旁边,小花一声不吭的背着书包向我这边走来并坐下。我看见我的同学们都露出担忧之色的看着小花,当时老师脸上的表情也和他们一样,仿佛,这位可爱干净的小姑娘,正逐渐的被送入虎口。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近距离的和女生接触,我紧张惶恐的蜷缩在自己的课桌上,连正视她的勇气都没有,甚至很希望她能快速的离去,不管去哪里只要不做我的同桌就行。可事实并非我所希望的那样,第一天我们俩安静的度过,第二天也是一样,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两个星期以后也没有改变。
小花上课的时候认真听课,下课期间则安静坐在浙江的位子上画画看连环画,有时候也会胆怯的走到教室门口,观看同学们在操场上玩耍,不过,很快又回到座位上自顾自地的玩。那段时期是我被欺负的最厉害的日子,我几乎不敢出教室大门,操场上孩子们嬉闹时发出响亮的开心笑声,我只能听却不能参与。
小花没有和我同桌之前,我大多时候都是独自趴在课桌上睡大觉,这是唯一让我有安全感的场所,然而,她的出现把我最后的一块属于我自己的领土也给剥夺了。我不想被她像其他同学那样嘲讽,我那一直处于休眠状态中的自尊心在面对小花的时候,竟然像我展示了它的存在,为了正视它,我只好选择在下课的时间里,偷偷躲到教室堆放垃圾桶和扫帚的角落。
我们之间相互不说话不交谈的成为了同桌,彼此之间仿佛约定好了似得,谁都不主动和对方说话,这种局面一直到一个月以后才被打破。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在上学的路上我遇上小花正被一只小狗追赶。
那个时候她的身边还没有玩伴,独自一人上学放学。当时她惊慌失措的捂着裙子上的口袋,被小狗追得东躲西藏。而我那个时候恰好也是独自一人路过那里,我的出现并没有引起小狗的注意,它兴致勃勃的追着小花,完全无视我的存在。
小花看见我,犹如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似得,围着我身边转悠,同时惊恐的向我求救。其实我那个时候根本没有想过要帮助她,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继续向前走。随着我的不予理睬,小花的惊叫逐渐变成哭泣。
即使这样我还是低着头继续走,如果我去帮助她就必须得靠近她,甚至还有可能会拉着她的手,这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因为我担心当我把小狗赶走了以后,她也会一脸厌恶的对我大叫:“走开啊,你这个脏兮兮的家伙。”
出于这个顾虑,我只能选择默默的离开。走了没有几步,我听见小花凄惨的叫了一声,回头一看,小狗已经咬着她的裙子,正用力的撕扯着,小花把脸转向我,一只手无助的抹着眼泪,一只手紧紧拽着自己的裙子,瘦小的身子随着小狗的拉扯,不断的抖动,脚下是散落的粉红色书包。
眼前的一幕,让我仿佛看见自己被人欺负时的情景,我咬了咬弯腰捡起一块石头,不动声色的走过去,对着小狗的肚子上用力的砸了过去,小狗尖叫一声,松开小花原地蹦了几下,然后冲着我呲牙咧嘴,我假装蹲下捡石头,小狗一见我做这个动作,立马撒腿就跑,远远的冲着我吠叫,但再也不敢靠近。
吓走小狗以后,我依然低着头向学校走去。小花捡起书包,跟在我身后一声不吭。下课之后,我准备习惯性的去教室角落蹲着,但被小花一把给拉住了,她很真诚的笑着对我说:“早上谢谢你哦!”
我完全没有料到她竟然会主动和我说话,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听见别人对我说感谢的话,我不知所措的看着她,很快又习惯性的低下头去,双手无意识的卷着自己的衣角扣来扣去。
小花以为我没有听见,再次甜甜的重复了那句话,然后仰着脖子看着我,我的眼神随着内心的慌乱而扫来扫去,过了很久才小声挤出三个字,“不用谢。”话刚说完,我立刻后悔了,因为,我知道自己的口臭一定把她给熏着了。
她也一定会和其他同学那样嘲讽我,但小花只是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很快又恢复了笑脸,站起身把另外一只手伸到我跟前,对我说:“我叫吴芷若,小名叫小花,是咱们村6组的人。”
虽然她极力做出不嫌弃我的表情,以友好的态度待我,但我敏感的心却再一次被自卑占据。等她话说完,我赶紧抽出被她一直捏着手,逃离似得跑到教室的角落去,小花诧异的看着我,过了一会儿才重新坐了下去,我见她没有过来的意思,又看了看身边的垃圾桶和扫帚,这这才松了一口气,安全感再次回到身边。
第一次的对话由我的不礼貌结束,那次以后小花在很长的时间里没有再找我说话,但这并不代表她也不想理会我,而是用送东西的方式,向我表示她依然对我友好。那次对话的第二天,我放学回家打开书包,看见里面有一盒没有开封的牙膏,以及一把崭新的牙齿。另外还附有一张小字条,上面是这样写的,“勤刷牙不但可以没有口臭,还能保护好自己的口腔哦!——你的好朋友小花。”
我把字条上面的字一连看了好几遍,最后眼泪终于流了下来,我拿着牙膏和牙刷,想着小花对微笑时的样子,突然很想念已经死去了的老黄。
第二天清早起床,我小心的用小花送给我的牙膏牙刷,开始了我人生中难忘的第一次刷牙经历。当我父亲出门的时候,看见我蹲在家门口笨拙的刷牙时,他发出惊讶的叫喊声,“你怎么也知道刷牙呢?”
接下来的日子里,小花隔三差五的总是趁着我不注意,偷偷往我书包里面塞东西,大多都是些小零食。我第一次吃到口感和鼻涕一样,但却美味无比的果冻,就是她给我的。还有那黏牙的同时也很甜的萨琪玛,以及酸溜溜的酸奶,这些我生平第一次吃到的美味食物都是小花给我的。
小花小我一岁,属龙,她对我说起自己的生肖时,开心围着课桌转了起来,边转边喜悦的对我说:“我是小龙女!”我傻乎乎的看着她,憨笑个不停。
逐渐的我开始对小花没有报以警惕的姿态,反而主动和她搭讪,虽然次数不多。我记得有一次下课以后,教室里面只有我和她在,小花当时正开心的趴在桌上画画,我在一旁偷看,她当时画了是一颗开满红花的小树,在她灵巧的双手和五彩笔的舞动下,小树片刻间栩栩如生的出现在我眼中。
我忍不住轻声赞道:“画的真好看!”小花转过脸看着我对我笑了起来,满嘴洁白的牙齿,犹如花儿一样向我绽放,她指着画中的树问我,“你猜我画的是什么树?猜对了我给好东西你。”
在她没有问我之前,我就知道她画的是桃树,因为当时她是参照语文书封面上的那棵桃树画的,我不假思索的回答道:“桃树。”
“你真聪明,一下子就猜对了。”小花咯咯笑了起来,然后从她裙子的口袋里面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一颗果冻来递给我。
我迟疑了一下,没有立刻伸手去接,小花便把果冻塞到我手里,对我说:“你猜对了,这是你应该得的哦。”
接过果冻我低头看了一样她的口袋,小花嘻嘻一笑,又伸手再里面摸索,然后变戏法似得掏出一粒泡泡糖来,撕开包装纸放进自己的嘴巴里面,边吃边对我说:“等我再吃一会儿,我就可以吹泡泡给你看啦。”
我忍不住笑了一下,指着她的口袋问她:“为什么你那口袋里面有那么多的好吃的?”
小花的冲我笑了笑,说:“因为我来学校之前,就把里面装满了好吃的啦。”时间不大,她开心的向我兑现她的诺言,鼓起腮帮子吹泡泡给我看,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看别人吹泡泡,既惊讶又激动的大喊大叫起来,“吹大点,再吹大点!”
开心的日子总是过的很快,后来随着小花和其他同学的走近,以及老师给我们重新调整座位,我们之间的关系也逐渐的冷淡,但我们并没有因此完全走向陌生。只是她的身边整天围着好几个女生,而我则又孤单的回到从前的生活,偶尔王志会陪着我一起在下课的时候蹲在垃圾桶边玩耍,他见我没有再和小花来往,把玩着脏兮兮的方便面包装袋,好奇的问我:“她现在不给东西你吃了么?”
尽管小花已经逐渐远离了我,但我依然保持着每天刷牙的习惯,因为我从来没有忘记过她写给我的那张小字条。再过了一段时间,王崇文出现在我的世界里,生活开始向我展现短暂的美好一面。小花在我心里的地位也逐渐的被强壮的王崇文代替。到了三年级以后,小花再次转学,回到城里的姑妈家去读书。
她离开前还找过我,让我如果去城里就去找她,她姑妈家就住在城里新华书店的旁边。那个下午,小花和我告别后,蹦蹦跳跳的迎着夕阳回家,小裙子在霞光中宛如一只金色的蝴蝶在翩翩起舞,她的身影被拉的很长很长。我目送她逐渐消失在我的视线中,心里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滋味。但很快这种滋味句被王崇文呼喊我的声音驱散,他站在不远处的田埂上,挥手向我喊道:“快点回家去捞贝壳啦!”
那次以后,我在很长时间里再也没有见到小花,一直到很多年后我们才偶然相遇,那个时候她已经是个美丽性感的大姑娘了,而我也已经参加工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