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儒两口子在国有工厂里上班。那些年,厂里的效益时好时坏,像得了神经病,以致于周儒夫妇在处理一些细节问题上总是不能一致,弄得他们半生不得安宁。
周儒是从大别山区的农村里考学出来后,再分到国营工厂里去的。那是一家远近闻名的百年老厂,也是华中地区赫赫有名的一家大型钢铁企业,厂里的员工就有一万多号人,就连乡下的小孩都听说过它的名字。周儒是农民的儿子,平生能够在那么一个大厂里做事情,当时在家乡一带,自然引起了哄动,村里的父老乡亲都说,周家这小子,真是祖坟冒烟了,现在手上有了铁饭碗,将来就吃喝不愁,高枕无忧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后期,跟现在不一样,现在的人到企业上班,不算个什么,可是在当年,尤其是在偏远的大别山区,却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情。
乡下的母亲很少进城,总以为儿子的钢厂效益好得不得了,整天过着神仙一般的日子,内心里自然而然就有了某种愿望和想法。周儒上班没几年,时光已经进入上个世纪九十年代,这时,厂里的效益其实已经开始走下坡路,只是普通员工一时没有感觉到。等到他结婚成家的时候,情况其实已经很糟糕了,甚至连工资都不能按时足额地发放。周儒是个爱面子的人,他总是不能把工厂的效益情况及时告诉乡下的母亲,否则,那个性格古怪内心敏感的乡村老太婆,就不会老是在儿子面前,提出那个让他为难的要求了。
新婚第二天,周儒携着妻子回到了大别山老家。周儒是个心细的男人,出发之前,他想过应该给妻子提前预告一下,明确告诉她,这次回去,母亲可能又会提出那个要求,让她做好正面回答的准备。结果正要开口的时候,妻子突然粘在他身上了,还缠着他亲热了半天。这样以来,周儒就没有预告的兴致了。这时候,他自然而然地只会想到那些美好的轻松的愉快的东西,想到妻子恋爱以来说过的那些漂亮话,想到妻子一切天真可爱单纯的样子,想到两人恋爱以来发生的所有美好的事物。这些事物似乎跟母亲的那个要求格格不入。于是,这个爱面子的大别山青年,就把到了嘴边的话,重新咽了回去。回乡下的路上,他一直侥幸地想,妻子是个通情达理的女人,如果母亲果真提出那个要求,她应该有能力有水平处理好这个问题。
那天,村里的人一窝蜂涌进周家老屋,他们是来看新娘子的。他们的目光是仔细的,更是好奇的。妻子王蓉自然有些不好意思,但笑得很甜美,静静地坐在黑乎乎的条凳上,依偎着丈夫。母亲目不转睛地盯着城里来的新媳妇,脸上凝固着同一个笑容。后来,母亲与儿媳妇坐在了一条板凳上。母亲像当年瞅毛主席像一样,瞅着新媳妇,然后挪了挪屁股,小心翼翼地朝着儿媳妇靠拢过去。
“这孩子长得果真是好看呐……跟画上的人似的!”母亲一边嘻笑着,一边从腰里摸出一块布帕,随后反复地抹着湿润的眼角,“看来,这城里的生活果真是好呐,这国营工厂里的日子果真是好呐……要不然,这同样是娘胎里生出来的皮肉,咋会长得这么白嫩这么水灵呢?”母亲说话的时候,听起来像嘟囔,是自说自话的那种,城里的儿媳妇,一句都没有听懂,老是好奇地盯着她。话一说完,乡下的婆婆就离开了条凳,随后一边摇了摇头,一边嘟囔着进了厨房。
当时,周儒正站在门口的木子树下,他喜欢仰望着故乡的大山。那是他小时侯放牛和喊歌的地方,也是他曾经无数次眺望远方,发誓要摆脱苦难农村成为一个城市人的地方,那里埋着他的父亲、爷爷、奶奶和历朝历代的祖先。父亲曾经做梦都想成为一名国有工厂里的工人,结果因为家庭成分问题,让同村的海子他爹顶替了,父亲一直耿耿于怀。临死前,父亲曾拉着周儒的手说:“儿子呀,你要好好读书,给你爹争口气,将来考到城市里去,到国营大工厂里拿铁饭碗,一辈子衣禄无亏!”
想到父亲当年说过的话,周儒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他偷偷地用手揩了揩眼睛,然后对着大山的某个位置,在心里说:
“爹啊,你老人家还不知道吧?我们厂都快发不出工资了,我不好意思跟我娘说,我怕她老人家难过,我怕她以为我们……”
一会儿,母亲掇着两碗鸡蛋挂面,战战兢兢地从厨房里出来了。母亲的手掌油腻腻的,两根大拇指紧紧地趴在碗沿上,黑乎乎的指甲埋进了面汤里。
周儒像饿狼似的呼呼地吃了起来,妻子瞥了一眼面条,又瞥了瞥乡下的婆婆,没有坐下来的意思。这时,婆婆正一边笑嘻嘻盯着她,一边将油乎乎的拇指塞进嘴里,随后像孩子一样,响亮地吮吸起来。妻子皱了皱眉头,半天不敢动筷子,站在桌边来回晃悠。周儒瞥了她一眼,催促她赶紧把面条吃掉,否则凉了就不好吃了。新娘子冲着新婚的丈夫摇了摇头,眼睛里流露出哀怨、为难的神情。周儒忍不住瞪了妻子一眼,厂里都快发不出工资了,乡下的鸡蛋挂面对她来说,应该是有诱惑力的……周儒突然感觉到妻子有些虚伪。
母亲看在眼里,连忙跑过来:“我就不信城里的生活好到这种程度……要是连鸡蛋都没胃口,你们一日三顿吃什么呢?难道真的吃唐僧肉不成?”说完,老人家主动从碗里夹起一块鸡蛋,扯着新媳妇的衣袖,打算强行塞进她的嘴里。
新娘子像受了侮辱似的,脸色胀得通红,眼睛却始终盯着周儒。慌乱之中,她似乎还推搡了一下婆婆,然后尖叫着跳开了。
周儒一直皱着眉头,他瞪了瞪妻子的背影,心里头突然恶狠起来:“厂里都快要垮台了……你还在这里跟我叫,叫你妈个鬼啊!”
随后,母亲拉过一条板凳,挨着儿子坐了下来。她变换着角度,反复地端详着周儒的脸,然后捏着他柔软细白的手,说:“这城里的生活果真是好啊,记得我生你那年,正是文化大革命,村里头……整个大别山,连草都没得吃的……如今你看你这双手,还保养得这么白嫩,像没过门的女人一样……看来,这城里人过的生活,跟咱乡下就是不一样啊,我儿子好有福呀!”
周儒连忙埋下头脑,故意将面条吃得很响亮,他感觉到脸部都有些发烧了。
母亲又说:“儿子啊,海子他娘过年后一直住在县城里,一次都没回来过……我……我也想跟随你们,到市里去住几天,也不住长,就住一个礼拜!你看行不行?”
海子跟周儒同一个村子,小时候一起上学玩耍,曾经是很要好的伙伴。前些年,拾破烂的海子,伙同一帮不三不四的人,发了两笔横财,随后在县城里买了新房,娶了媳妇,还把乡下的老娘接到了城里。
周儒没吱声,将碗里最后一口面汤喝干,随后瞥了瞥门外。他放下碗筷,像往回一样,突然将手伸入上衣口袋,摸出一张一百元的票子,快速地塞进母亲的裤袋里。那年月,一百元的钱钞刚刚面市不久,周儒每个月的工资也不过是二、三百块,儿子一出手就是一百元,这在乡下的母亲看来,已经是很有孝道的行为了。
那是农历四月初的一天,天气过早地热了起来。母亲当时似乎没穿短裤,裤袋里又好象破了一个大洞,周儒塞钱的时候,结果一不小心,摸到了母亲软沓沓凉飕飕的腿肉。他“呼”的一声站起来,脸色胀得通红。他抹了一把嘴上的油水,瞪着母亲吼道:
“你这个样子,我不好说你了……你还想到城里去,丢不丢人啦!”
这时,新娘子从外头进来了。她瞅了瞅新婚的丈夫,然后拉扯着他,询问了半天。周儒摇了摇头,连忙使过眼色,让母亲赶紧把钱捅好。
母亲一只手捉着裤袋里的钱,另一只手冲着儿媳妇摇了摇,笑着说:“没说什么,没说什么……你们玩去吧。”说完,她又抹了抹眼角,弯着腰进了厨房。
“我娘想到城里住几天……”周儒来到卧房里,重重地关上门。他没看妻子,眼睛老是盯着别处。在王蓉的印象中,这似乎是他第一次在说话的时候,没有正视她。他站在卧房的泥地上,紧皱着眉头,一边缓缓地叹着气,一边盯着窗外的大山。小时侯,周儒天天在山上放牛,一到饭熟了,母亲就会站在门口的木子树底下,将双手卷成喇叭的形状,对着大山,大声地喊他的乳名。
“噢……”妻子有些吃惊地盯着周儒。她显然不能明白,丈夫说话的时候,为何不看着她,却老是盯着村子背后的大山。
“你说怎么办?”周儒回头瞥了妻子一眼。
“咱们还在郊外租着房子住,她要是过去了,到时候,我们怎么住呢……”妻子瞅着丈夫说。
“难道租的房子就不是房子吗?她要是真去了,可以让她睡客厅嘛!”周儒突然吼叫起来,脸色显得铁青,“你当初似乎不是这么说的……你当初不是答应得好好的吗?你好好想想,你当初是怎么说的?”他瞪着新婚的妻子,那样子就像盯着一个他不认识的人。
“我当初说什么哪?”妻子红着脸,不满地瞪着丈夫说,“你怎么能这样跟我说话呢?你从来没有这样对我凶过,你这个样子让我感到很害怕,很陌生……我刚才说错什么哪?你到底怎么哪?”
“你说怎么哪?我娘想到城里去住几天,你没听清楚吗?我已经说得很清楚很明白了……你是我老婆,你是她的儿媳妇,你说怎么办?”周儒很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你才是这个家的主人!你是男人,你是一家之主!”妻子也学着他的样子,挥了挥手,“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我没有任何意见,只要你不怕你妈去了我们那里难受……”
“你说什么?你怎么称呼的?我妈不是你妈呀?”
“我看你是不是疯了?”妻子的眼泪涌了出来,“我是说,我是说……只要她过得惯那种吃……吃了上顿愁下顿的生活,我这……这个做儿媳妇的,保证没意见!你还要我怎么样?”
“我不想要你怎么样!”周儒又挥了挥手,“我只是提醒你王蓉,请你好好想想,你结婚之前说过的那些话……哼!多么漂亮的话,原来全是谎言,全是假话!”
“我到底说什么哪?你干吗不把它直说出来?”妻子突然冲上来,拉扯着周儒的胳膊。
“你说……等我们结婚的时候,你要亲自把她老人家接到城里。”周儒的眼泪流了出来,脸色变得煞白:“你不会忘记得这么快吧?”
“我可能的确是说过……可是,”妻子低下头来,脸色仍然显得难看,“可是……我不记得了。”
“那你还记得什么?”
“可是……”妻子的脸色越发难看了,“可是,我也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呀?”
“没想到情况会变成这样……”妻子的眼眶里再次涌出了泪水,脸色突然间变得红润起来,“我做梦都没有想到,厂里会连工资都发不出来……谁都没有想到!”
“我也没想到……”周儒嘀咕了一声,口气似乎缓和了下来。“好了,别哭了!你去跟我妈说,别把厂里的真实情况告诉她老人家……你就说,我们这阵子忙得很,等过了这段时间,再把她老人家接过去,不是住几天,是住几个月!”说完,他又转身盯着故乡的大山。
“你去跟她说不是一样吗?干吗非要我说呀?”妻子抹了抹眼睛,嘴巴噘得高高的,那样子似乎还没有完全消气,“我说的话,她老人家又听不太懂,我不说……要说,你说!”
“当然不一样!”周儒挥了挥手,突然间又重新叫嚷了起来:“你知不知道?你能代表我,我不能代表你。”
“这是什么逻辑?”妻子回头瞥了一眼丈夫,随后瞥了瞥远处的大山。她越来越觉得,站在跟前的这个男人,是那么陌生,那么愚昧,那么不可思议的一个人。
“你既然不想说,就算了!”周儒说完摔开门出去了,然后独自朝着大山的方向走去。
次日一大早,两口子就返回了城里。一路上,周儒始终没怎么说话,眼睛一直盯着车窗的外头。大别山在他的视野里,越来越远,越来越苍茫,越来越看不到边。妻子瞥了他几回,见他总是老着脸,干脆懒得跟他说话了,主动与同车的一名男性乘客寒暄起来。他们越聊越火热,越聊越投机,甚至到了最后,双方几次大笑起来,那样子,完全没把旁边的丈夫放在眼里。周儒忍不住瞪了她一眼,此时,妻子的脸色是神采飞扬的,妻子的心情是兴高采烈的。周儒越想越觉得不是滋味,他又瞧了瞧妻子的脸,他突然觉得那是一张丑陋而且俗气的脸,当初真是瞎了眼睛,居然看上了这张脸!他愈发觉得自己在婚姻大事上过于草率,糊里糊涂地娶了一个不仅轻薄而且没有孝道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