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九月中旬,并不似八月份天气那样炎热,但温度依旧能时不时飙上四十度。热辣辣的阳光炙烤着上海的大地,让每人心头都染上一片焦灼,烦躁不安。
冯媛从银行里出来,带着半大的墨镜,背着一个虽然是名牌但是略有陈旧的暗纹的包包。她看着自己存折上那三位数,若有所思。哪怕多加一个零,一个零也好,现在生活可能就会改变了吧……
当初跟着那个男人来上海真是个错误,最后还落下一个小三的名头,好像是自己害了别人全家一样。现在好了,那个男人死了,原配疯了,自己一分钱也没有,杨子姡的家人没有告她告到倾家荡产已经是莫大的幸运了,她也不奢望什么。
只是上海之大,根本没有她和乐乐存身的地方。她已经快三十岁了,不再年轻了,没有什么资本去做年轻人做的事了,肆意骄纵的人生从来不是给她这种单亲母亲留的。她现在唯一的支撑就是乐乐了,虽然是钱家的种,但她早就不在乎了。
三位数字,出现在存折上。在上海这座尖刀般锋利的城市,是多么触目惊心,只叫她在大热天硬生生逼出了一手的冷汗。
整整五个月没有交的房租和水电费,还有乐乐幼儿园的学费,他已经被幼儿园第四次勒令辍学回家了,恩,别忘了借亲戚的那一万块钱……自从钱文旭死后,这几年一直都是这样。只是感觉,已经到极限了,不能再熬了。事实摆在眼前,很快,不出一个星期,她就要和乐乐流浪街头了吧!
她眼睛突然感觉有点涩涩的发麻,眼前好像蒙了雾,没走几步停下来,眼眶红红的。
“请问是冯小姐吗?”
她猛地听见有人叫,抬起头来,看见一个穿着黑色小西装的年轻女人,身后跟着两个同样穿着西服的男人,面无表情。
她记得她没有借过高利贷啊……不过还是应了声:“是我。……你们是谁?”
“我们是上海心理咨询院的工作人员,请问您是否认识杨子姡?”女人看着手中的资料和照片,抬头又对认半晌。
“……出什么事了?”冯媛手上下意识紧了紧。
“没什么,咨询院分析患者病源,希望您能跟我们去院里做个调查。”女人出示了一下自己的工作证件,回头像两个男人示意了一下,其中一个男人会意,礼貌朝着冯媛道:“冯小姐,我们的办公用车停在不远处。”
冯媛咬了咬嘴唇,看了一眼手表,犹豫半晌摇头:“不,我现在要去接孩子。”
女人沉默片刻,回答:“没关系,我们可以等到你接完孩子再走。”
她疑惑看了他们一眼,到底没说出话来,推了推墨镜径直离开。
*
方然一走进咨询室就看到这一幕。
中年女人虽然疲惫憔悴,但是相貌出众,坐在沙发上喂着一个四五岁小男孩吃饭,悉心照料,脸上浮现的没有半路被请来的慌张,反而全都是牵挂自己的孩子,一口一口喂着,没有半点不耐烦。
桌子上放着两瓶矿泉水和一些一次性饭盒。
“方医生。”苗戚见她进来,从座位上站起来。“这是冯媛,她半路去接了孩子,所以来的有点晚了。我们顺便给她点食物,依她所言,她和孩子吃了一星期的泡面了,今天还没有吃饭。”
方然抿了一下嘴,朝苗戚微笑一下:“好,谢谢。辛苦咨询院了。”
“没事,我们苏教授的到来,这是我们医疗院的荣幸。”苗戚也是事业化的点头微笑,随后整理了资料离开。
方然看她离开,转头继续观察母子二人。
冯媛抬头看一眼方然,表情微微有点不济,随后低下头自顾自继续喂饭。毕竟不管是谁被这样拘禁起来都会是不自然的吧。
“在等什么?”
门打开,苏湫白走进来。他午休之后又换了衣服,竟然是她少见的休闲装,好像并没有平日看上去那么冷漠。
他进入房间背手关上门,一边整理着衬衫袖口一边丛书架拿下文件夹放在茶几上,又顺便看了看表。“已经比预期时间迟了,杨子姡那边晚上还要去观察。”
方然拿起帮他泡好的咖啡,沉默走过去挨着他身边的沙发坐下,伸手放下咖啡,小声道:“这不是等苏教授来坐镇,艳压群芳嘛……”
虽是玩笑,不过也的确是方然的心里话……她好像越来越依赖苏湫白了,真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愁……
苏湫白拿起咖啡的手顿了那么一顿,嘴角微扬了下,并没有说什么。
冯媛清咳了一声,脸色已经非常不耐烦:“医生,我又没有病,你们把我关在这里是干什么?我一没杀人二没放火的,我已经被关了好几个小时了!”
方然坐好,朝着她微微表示了下抱歉。
“对不起,冯小姐,这次希望您配合我们完成谈话,我们并没有其他的目的。”方然翻开杨子姡的病历,转过去推到冯媛面前。“冯小姐应该认识她吧。”
冯媛看了一眼照片,原本不好的脸色更是染了一层白霜,她咬着嘴唇,半天没答。
“我劝你最好如实上报。”苏湫白淡淡的语气一如既往,“病人的病源对于催眠非常有效,现在病人卧床不起,精神状态极差,如果你不想看见一个跟你差不多大的女人心悸而死,只有一字不差的说清楚你对她的了解才是理智的选择。”
“听说您以前是钱文旭的情妇……”方然按照之前在杨子姡父母家道听途说的内容问她,还没说一半就被打断了。
“情妇!情妇!”冯媛怒火中烧,“都说的这么难听了,情妇?敢情我就是个破坏别人家庭的小三是吧!如果我早知道钱文旭结过婚,我还能做出这样不负责的事情吗!?”
方然微怔,拿起笔记下重要内容:“继续说。”
冯媛又不说话了。万千踌躇,她还是有些犹豫……那是她根本不想提及的过去。
不过都到了这份地步,好歹,好歹是为了乐乐,她也要澄清一下吧!
半晌无语,她深吸一口气,缓缓道:“……都是六年前的事情了……”
“认识文旭那年我才刚毕业,和他认识不久之后相爱,我为了他搬到了上海,租了自己的房子,在上海找工作,定居,都是为了那个男人……
“他也就偶尔过来跟我同居,通常几天就走了,一走就联系不上,几年来断断续续就这么过了,我想过结婚,但是他一直闭口不提。我以为是他暂时不想结婚,我就顺着他,直到那天我发现自己怀孕。
“我觉得不能这么拖下去了,一定要结婚,我父母那边也一直催着我……我那天单独去了文旭的公司,那是我第一次去。我找到他,跟他说我怀孕了,他只有震惊,没有喜悦……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我说这事的时候,他妻子正抱着一个两岁大的孩子站在办公室门口。
“然后我才知道我被他骗了,他早就结婚了,而且还有了孩子……但我爱自己的孩子,不想打掉,虽然我知道我这个小三迟早要被原配弄死的……风平浪静好久,都不见杨子姡来找过我,而且也没听说文旭和她离婚。
“还有更奇怪的,唯一一次杨子姡来找我,她什么都没说,只让我把孩子生下来,我都奇了怪,这算什么新的折磨小三的办法?
“不过还好我都孩子安全,我无所谓,早就心如死水,安心养大我的孩子……我也是前两天才知道文旭死了,我很久都没联系过他,钱家的事情跟我无关。”
冯媛看着自己的孩子,满满都是作为母亲的温柔骄傲,丝毫没有因为感情的牵扯而加怒于孩子。
方然暗暗有点为她感到不值。作为女人,她已经够伟大的了。
现在,出现了新的疑点了。
*
“杨子姡要冯媛安心生下孩子,算是接受了吗?为什么还会为了丈夫的背叛而抑郁呢?”她一边整理笔记,一边提出自己的疑问。
苏湫白安定地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方然的话。
方然当然是期待苏湫白的回答了,见他许久一声不发,有些疑惑他到底有没有在听。
“苏湫白……”
“你在犹豫什么?”他慢里条斯睁开眼,拿起她放在桌子上的笔记随手翻着,声音低沉。“很显然的,杨子姡的病因已经找到了。”
她心下一喜,仿佛爆开一颗小烟花,真相终于要浮出水面了吗?
方然立刻站起来坐在他身边,眼睛放光:“悉听尊言!”
他一笑,嘴角微微扬起,闭眼又躺回去,休闲随意,透着一股不羁。
方然暗地撇了撇嘴,面上不露一丝:“说啊。”
“……看过古装片吗”苏湫白眼睛都没有睁,开口突然问她,让她更加摸不清他的意思。“古代男人三妻四妾,你说为什么这群女人之间要互相陷害,勾心斗角,拼死拼活不让对方有孩子呢?”
“……爱自己的夫君想独占恩宠嘛……”她有些黑线,平时这些东西她看得最多了,怎么,大名鼎鼎的苏催眠师也看这些东西啊?
他睁开眼睛,撑起上半身,从桌子上拿起文件夹翻开,淡淡问:“如果是爱过头了呢?杨子姡面对不能生子的毕生大痛,又面对十月怀胎就能生下爱人孩子的小三,她会做什么选择?”
他翻到前面的资料,逻辑非常清晰:“诚如我之前所说,杨子姡拥有着两情相悦的持续性经历,是不是说明了她心中明明压抑却死死憋在心里的心理过程?她领养来的孩子是她唯一的精神依靠,可见那时杨子姡已经出现了精神分裂,一面以为自己还有孩子,幸福和爱人生活,一面痛苦的忍受小三的孩子,默默等着小三生下爱人真正的骨肉……所以在爱人跟她提出离婚时,整个人才会失控。”
方然震惊到许久都没有回过神……这样寥寥数语,就总结了这个病案的所有重要病因……
“……我知道了……”方然拿起病案,细细又读一遍,不得不再次被苏湫白的专业职业素养震惊到:“你是对的……杨子姡受过高等教育,出身书香门第,个性相对来说比普通人更加多情执着……在钱文旭身上投入的太多,最后导致根本不能控制自己,甚至做出平常人不可能做的事情……最后导致精神崩溃?”
她见苏湫白微微颔首,长长呼出一口气,放松下来。
可算是半个月的努力没有白费……
“能实施催眠吗,方小姐?”他淡笑一下,“这次又是我先找到突破口,不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吗?”
“怎么可能?”她有点窘迫,微微懊恼:“反正催眠也是我来做,功劳一半一半!”
*
钱文旭有过一个死党,正如杨子姡母亲周溪所说,那个叫做孙景的男人。
苗戚那边对于孙景的问谈也很快出了结果。
大概三年前,钱文旭出轨的事情在公司传开了,他一不做二不休,当机立断跟杨子姡提出了离婚,并且用四岁的儿子做了威胁……之后的事就是这么来的。
完整了……整个经过,毫无空隙的填满了。
杨子姡……这个多情的,愚蠢的女人,最终还是被揭开了面纱,露出下面丑陋的獠牙和一双无助的瞳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