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氏企业经过这一重创,便再也翻不过身来了。才不过两三个月,整个企业就已经到了入不敷出的地步。集团企业经过重组,紧接着,大半的分公司不得不被注销,还剩一些少许的分支,却也是过着举步维艰的日子。夏氏逐渐被各种各样的债务缠身,从一个庞大的跨国企业,变得臭名远扬,变成如今萧条的模样了。
大概是这一年的农历十一月二十四,夏氏集团终究因为庞大的资金问题宣告破产,辉煌了几辈子的夏氏,却在这件仿佛毫不起眼的事面前败了。
夏宅又重新热闹了起来,每日每夜上门讨债的人都快把院子里的几级大理石台阶踩得踏陷下去了。夏络缨刚开始是吩咐了刘妈闭门谢客,自己则把自己反锁到房间里,呆呆地坐上一天又一天。久而久之,那些债主胆子也大了起来,几个好事之徒,带头翻墙而入,就连那扇宽大又精美绝仑的门也关不住这些人迫切的嘴巴和身体。他们跑进来,楼上楼上四处翻东西,把每个房间里都搜查上几遍才肯罢休。
刘妈每天晚上看着满屋子的狼藉,指着头上或手上的某一处新伤向夏络缨哭诉。
夏络缨只能安慰一句,道:“实在是委屈你了,你若实在呆不住,我手里还有些积蓄,给些你去找处房子安个家吧。”
刘妈是个忠心的人,她在夏家呆了大半辈子,从十七岁就留在夏家做保姆,至今未婚,如今无依无靠,她自然舍不得弃了主家而去。
一个星期以后,夏络缨便趁着夜色朦胧,带上刘妈去夏老太太那处东郊的房子避债。老太太的住处甚少有人知道,她又常年不与任何人来往,除了重要的几个亲戚以外并无人知晓,倒是个不错的去处。
那还是晚间新闻过后,午夜的大街上冷清又宁静,寒气飞快地蒙住了三两个鬼影的眼睛和嘴巴。借着清亮的一轮明月,能蒙蒙胧胧地瞧得见大路两边的草坪和樟树叶子上结的一层雪白的寒霜。
月光下的夏宅依旧华丽,依稀看得见惜日的繁荣与尊贵,只可惜这月亮照的是离别人的脸,离别人的华服还是从往惜的风光里拿出来的,离别人的眼睛还未从这华丽里收回去,离别人的衣袖里藏着的还是宝石玉翠。离别的人站在这一轮往惜的月光里,披着一身惜日的霞光,就要跨到另一个未来里边去了。
那月光下边站着的人,她穿着一件黑色裘皮大衣,那还是去年腊月份让马苏丽从美国带回来的,时下虽已不再流行这种宽大的休闲款式,但她单单地在上面围上一条麻灰色豹纹围巾,头上再配上一顶黑色羊绒贝雷帽,便虽得那么的超凡脱俗起来了。她仅仅只拿着几个月前才买的一个狐狸毛的圆形小包,里边塞着些仅剩下的零用钱,还有一些她之前最喜欢的饰物。她先是站在那院子中间早已废弃的假山旁边,歪起头看那一汪深若寒潭似的天空上的那一轮月亮。她似乎看得出神,一个尖下巴便从半弧形状的帽檐下抬起来了,白色的月光柔软地照在她的那截下巴和嘴唇上。那月光从她的鼻尖上斜斜地划上了一条十分明晰的分界线,她那双眼睛虽然是隐没在了黑暗里,但却又像蒙胧地透出两线浅淡的亮光来。刘妈提着一只古旧的棕红色皮箱子,从台阶上下来了,她跛着脚尖,似乎十分机警地观察了院子周围的情况,这才缓慢地走到夏络缨旁边。她那因为胖而显得粗短的手臂捂在自己胸口的毛领子里,她小声道:“络缨,老魏可是现在就过来吗?书房柜子里的那些老物件,真的都不要了吗?”
夏络缨的头放低了些,似乎她之前都憋着气似的,她长叹一口气,空气里便被她吐出一条扇形的白雾来,那雾气又接二连三地往外吐了几口,她才轻声道:“老魏是不会过来了。我猜他是不会过来了。他已经找了另一家公司,给人家当了副总,他哪里有这闲功夫管我们这些落泊之躯。”
刘妈一只手捂住嘴巴,哽咽道:“那……那可怎么办啊?”刘妈两手捂在胸口上相互搓着,脸突然往下一拉,骂道:“这老魏竟是这么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当初要不是夏董事长的提携,他现在哪里能有这样的好处?夏家可待他不薄啊,虽然他跟着夏家过了半辈子,但夏家待他就跟家里人一样,从来没拿他见外过。”刘妈像牙疼似的,一边说话,一边捂着嘴“哼哼唧唧”起来。
夏络缨转过身又望了一眼宅子里的那幢房子,问道:“门都锁好了吗?”
刘妈不说话,只顾着低头去“呜呜咽咽”去了。
夏络缨又自言自语,道:“也是,这锁了门也没有用的,这夏家的几扇门现在也只能是个摆设了,哪里能挡得住那些为了钱拼命的人,更何况是那么一大拨乌压压的人。”她叹一口气。“也罢了,我们快些走吧,就算是用这两双手爬,我们也要爬到奶奶那里去的。走吧。”她长叹一口气,便细着步子往院门处走。
刘妈听到她的话,更哭得利害起来了,她一只手握成拳头按在自己的鼻子上,憋闷着声音,边哭边拖着那只旧皮箱子,一颠一簸地走在夏络缨后面。她把那只箱子在结了冰渣滓的水泥路上拖得“咝咝”作响,她似乎走得很吃力,她将两只塞在黑皮短靴子里冻得失去知觉的脚艰难地往前迈着。她走到铁院门前的时候,她一只握着院门上的那把才新换的锁,回过头去看夏宅的楼房,那楼房被掩在深沉的暮色下,被两边高大的梧桐和一些枯败的樱花树枝遮住了半边去了,还有那犹如古堡般的雅致又坚硬的轮廓都被黑夜淹没了。本来还能借着潺潺如水的月光大体上看得清它的全貌,但现下,月亮也被夜色吞没了,它挂在一丛枯死的老树的一角上,只露出个不太明晰的昏黄的半弧形线条。
夜色更浓了。这夜色底下的两人谁也看不清谁,只能依稀分辨出对方的脚步声。
两人便在这样又浓又黑的夜色里,走在黑沉沉的大街上,四只脚踏得又轻又缓,但大街上是空荡荡的,静谧的,只在某些地方还亮着孤独的几盏路灯,那脚步声便显得重了、急了。
再到了不知什么时候,月亮便完完全全地沉没到夜色里去了。四野寂静,清冷的夜色里头,几只晚行的鸟儿忽地从路边的一棵樟树上飞起来,逃窜到另一棵树上去了。这时候,被大路分割成一条浅滩的天空底下渐渐露出一丝微光来了,那微光像被油布蒙上了一层似的,灰蒙蒙的,照在天地之间,那些树啊、山啊、田地啊、歪歪斜斜的电线杆子啊、倏忽一下从山间冒出来的几间房子的顶子啊……,那一切的黑团团的影子现下便像被涂上了一层死沉沉的颜色来。
就在这灰蒙蒙的天空底下,突然听到一个女人又细又急的叹息,叹息过后便听到她说:“这么多年了,我竟从没见过这样好的夜色呢,我竟从没有好好地看一看整晚的夜景呢。多美的夜啊,可以从黑走到白,可以看到初升的太阳。这是多么好的事。”
之后,听到后面一个女人声音低沉,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她似乎嗓子又干又哑,答道:“这寒霜露重的,缨儿,你可别冻着了,我从小看你长到大,你哪里受过这样的罪啊?”她说完轻轻地一声咳嗽,干干地咽下一口唾沫,道:“让我把你那件羊绒毯子拿出来,给你披上把,冻着了可怎么好。你的鞋子还磨脚吗?让我到箱子里再给你寻一双羊皮靴子,我记得你的脚在上学的时候就冻过的,疮疤都还留在上面呢。”
前面那个女人不说话,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道:“你要是冷,要是饿,你便自己到箱子里找吧,我只是被这样美的夜色迷住了眼睛,哪里还顾得住身上和脚上痛不痛快。想想,活了这二三十年了,哪里用心思看过这样的夜,真是辜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