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昭星得知了洛阳城外的那些坑之后,只想到了一件事情。
那就是数十年后,章得之给他的孙辈儿讲爷爷当年的英勇故事时,势必得说这一段:想当年,爷爷我在洛阳城外刨了几个小坑,敌军来犯之时,爷爷我命人射出了漫天的火箭,只听“轰、轰”的几声,平地乍起了“烟火”,从那日起,整个洛阳城,乃至整个东颜,注定了必是咱们家的。
那些个孩子们一定会觉得这是个很燃的故事。
徐昭星觉得还好,毕竟亲历的流血,与想象中不一样。
若可以的话,她仍旧希望兵不血刃,取得胜利。
当然,这就是痴人说梦,除了能够体现她人傻以外,什么都体现不了的念头。
她便谁也不说,把心思深藏。
听说章得之派到陈留接姜婳的人,至今没有回转。
不知是不是姜舍之和陈佳云透露了一二,陈佳云这几日都很安静。就连在花园里再一次偶遇蒋瑶笙,也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避开了。
章得之牵了个头,从洛阳城里最有名的云鹤楼叫了一桌子席面,请姜舍之、陈佳云,还有他俩的儿子姜高钰吃饭。
算是接风宴,就是这宴来的有些迟,陈佳云都来此有十日了。
说起来那事闹的不算小,姜舍之给了姜高良一巴掌,姜高良连着八天除了见面叫声“叔父”请安之外,一句话都不肯跟他多讲。
所以,这宴明着是因为姜高良不懂事,为给姜舍之夫妻道歉而设下的。
实际上,真不知到底是谁讨好谁。
章得之个抠门请吃饭,徐昭星也得列席,就连蒋瑶笙也得一道。
蒋瑶笙原是不想露面的,徐昭星道:“你傻啊,请你吃饭你只管吃。”
就连徐昭星自己也只是带了张嘴去吃饭。
不是八百年没吃过好吃的,人都说酒逢知己千杯少,在场的没一个知己,除了吃,她还能干什么呢?
章得之说是家宴,没有那么多的讲究。
实际上,要非把男女分开坐,他怕陈佳云得哭。
到底是老二的媳妇,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是看在孩子的份上,也不能让她太没面子了。
干脆坐一起,章得之左边是徐昭星,右边是姜高良。徐昭星的身边又坐了个蒋瑶笙,蒋瑶笙的旁边则是小屁孩姜高钰,姜高钰挨着他娘,陈佳云挨着姜舍之,姜舍之又挨着姜高良。
如此排位,嗯,安全,掐不起来呢!
要真说起来,云鹤楼的席面,最鲜的一道菜,就是从九河岸边运来的鲜鲤鱼,现杀现片,滚烫下锅,出锅之时再淋上半勺辣油。
虽说调料有限,比不上徐昭星原先吃过的麻辣鱼、酸菜鱼、剁椒鱼头之类的,可因着被章得之调理身体,嘴淡了这许久,徐昭星连吃了三碗。
惊得姜舍之张大了嘴。
见过能吃的男人,一顿饭能吃一锅饭,可真没见过吃三碗的女人。
他和陈佳云一块儿生活了十几年,陈佳云日日年年每顿只吃半碗饭,还是小半碗。
就连怀孕的时候,也不例外。
他这新嫂子,当真是海量。
陈佳云看了却只想笑,心里还想着:瞧那寒酸的样!迟早要吃成了肥婆娘!
反正,一顿饭下来,徐昭星和陈佳云零交流。
可陈佳云心里乐的是什么,徐昭星倒是能知晓个一二,她并不在意就是了。
陈佳云的体格和她没的比,陈佳云的运动量和她也没的比。
两人根本就不在同一起跑线上,陈佳云吃一碗能胖死,她吃三碗照样苗条,谁亏谁知道。
饭后,两房人散场。
徐昭星教训章得之:“以后少干这种无聊的事,各吃各的,相安无事最好!有些人,她要是找事,我先忍着,我要是忍不住我就碾压。压着压着,她会习惯的。”
“有些人”说的是谁,在坐的都知道。
蒋瑶笙觉得她娘说的话太可乐,没忍住,笑出了声儿。
姜高良假装没听懂,将头转到了一边,刚好和蒋瑶笙面对了面。
蒋瑶笙止了笑,瞪了瞪他,和她娘,还有先生告别。
自那日起,蒋瑶笙就没有和姜高良说过话。
哪怕他跑到二房和他亲娘闹了一场,她还是不肯和他说话。
姜高良心情不美妙,等蒋瑶笙走远了,也就回了前院。
屋里头剩下章得之和徐昭星两人,丫头们知趣的很,说是送送公子出门,送出去之后,就没再进屋了。
章得之道:“来,伸手,我给你号号脉。”
徐昭星将右手递给他的时候,道:“是不是号脉挺好学的,怎么你们都会呢?”
“我们?我和谁?”章得之笑笑地问。
徐昭星这话说的,就没过脑子。可说都说了,还有什么好隐瞒的。
她道:“那个谁呗!”
章得之一瞧她的神色,就明白了,问的是:“我的医术高,还是他的医术高?”
屋里头点了些薄荷熏香,淡淡的薄荷味道,怎么忽然就有点儿酸了呢!
这飞醋吃的,叫人无语。
徐昭星说:“敢情,我找老公是以医术高低来定的!”
章得之诧异:“七十老公?我才三十几而已!”
徐昭星又要笑疯了,点了他的脑门道:“像咱们俩这种关系,我叫你老公,你叫我老婆,老夫老妻!”
“明明是新婚夫妻。”
她能当真和他因为这事争论不停?
徐昭星挑了下眼皮,没再言语。
章得之给她号完了脉,顺手揉搓着她的手,还道:“今日秋高气爽,不如我陪夫人小憩一会儿!”
真不知道秋高气爽和陪她睡觉有什么关系。
不过,章得之倒是难得能中午睡上一会儿,徐昭星同意,才将站了起来,就听外头传来了声音。
“先生,斥候报,城北四十里的烽火台上燃起了烟火。”
得,该来的跑不掉。
徐昭星多口问了一句:“陈留怎样?”
章得之满目惊喜地看她道:“怎么想起陈留来了?”
徐昭星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一本正经道:“陈留乃是你的老家,打长安来的说不得就是几十万的大军呢!如此,倒是可以双管齐下。若你分出救兵救援,那洛阳城就好攻打。若你不分出救兵救援,那陈留势必得被夺下。打的就是你分身乏术,洛阳城倒好说,毕竟咱们有法宝,你留在陈留的是何人的人马,一共多少人?你还是尽早打算的好!”
“夫人,放心,我早就打算好了。”章得之拉了徐昭星到怀里,香了一下:“在陈留的是陈家人。”
好吧,果然是老狐狸,走一步想百步,她还在人家的跟前班门弄斧。徐昭星愣了一下,没好气地推开了他。
章得之浅笑,还是捏了她的手说:“今日就不能陪夫人小憩了,等这些事了,我再好好地陪陪夫人。”
好像没他陪,她就会死似的。
徐昭星怪嫌弃地挣扎了一下,他笑笑地走了。
几乎是一转身的时间,章得之便敛住了笑。
大战在即,即使是稳赢,也要喜怒不形于色。
徐昭星送走了章得之,自个儿也坐不住了。
上一回和小妆逛街买回来的那匹墨绿的料子,慧玉早就给做成了男装,样式简单,却不失大方,还配了一条宽宽的灰绿腰带,如此颇显腿长。
徐昭星特地裹了胸,就是勒的难喘气的那种。换好了墨绿衣裳,拆了繁杂的发髻,以一根灰绿布带绑发,再配以那根青玉符。
她出门之时,刚好撞见少了半截臂膀的徐鹿。
徐鹿头一眼,没认出她是谁。
再看一眼,便笑了。
他道:“主子要出门?”
他笑的倒是明朗,徐昭星自那日远远地看过他一次,就再不敢看他。
不忍心,内疚,只要一听到他的名字,心里就是这样的感觉。
徐昭星“嗯”了一声,就要越过他。
他却一边道,一边跑到了前头:“我给主子赶车!”
徐昭星顿了脚,怪纠结地说:“你还敢跟着我?”
“怎么了?”
徐昭星指了他的胳膊:“不怕没命吗?”
“主子放心,徐鹿的命硬,阎王爷一般不爱收。别看我现在就只有一只手,我赶车仍旧赶的好。”
“成,赶的好了有赏。”
徐昭星说着又抬了脚,前头的徐鹿却停住了。
她问:“怎么了?”
徐鹿笑:“赶的好了,主子就让慧圆嫁给我,怎样?”
“慧圆,她……”
“她说她愿意呢!”
“那我就给她备嫁妆。”
“那敢情好,等到了长安,主子给我们置办个三进三出的大宅院,门就要像这郡守府这么大。”
“要那么多房子干什么?就你和慧圆两个,难不成你还准备着妻妾成群吗?”
“那哪儿能呢!”
徐鹿将套好了马,小妆就告诉了他要去哪儿。
他坐在马车外头,和徐昭星说说笑笑,很快就到了地方。
万条街是洛阳城中的居民区,整整一条街上,挤满了密密麻麻的房子。
因为沿街没有铺子,一辆马车从窄窄的青石路上驶过,总是会吸引很多人的注意。
徐昭星让徐鹿将马车停在了万条街外,她领着小妆一路步行,寻找徐文翰说的地方。
他说,樊星汉和慧珠就住在万条街中间的一个左转巷里,大门是青色的。
原来他二人并不曾住在万条街,而是住在马安巷,那里的房子好歹是两进。
可自从她剿了祥瑞药铺,两人便悄无声息地挪了地儿。
要不是徐文翰的人看的紧,没准儿就跟丢了。
倒是好寻。
徐昭星让小妆敲门,来开门的是慧珠,像是午睡将起,衣裳整齐但发髻松垮。
她吃了一惊,冲着里屋就喊:“爷,快走。”
几乎是声音将落,衣衫不整的樊星汉就提着剑出来了。
小妆一见这二人的打扮,撇了嘴,还“呸”了一声,表示自己的不耻。
别说是慧珠了,就是樊星汉个男人也红了脸。
徐昭星并不觉得这有什么,男未婚女未嫁,说的不好听点,她没和章得之成亲前,要是被人堵在了屋里,八成也是这狼狈样。
重点根本不是这个。
她轻推了一下小妆,自己到了前头,和樊星汉道:“谈谈?”
樊星汉原就想过他这住处是不是已被人盯上,可离老马被俘过去了多日,依旧安然无恙,他便抱了个侥幸心理。
哼,大概是重活一次,已经将幸运耗光,幸运再也没有眷顾他。
他凄然一笑,“我跟你们走,放了慧珠。”
看来是没得谈了。
徐昭星道:“这样吧,你和慧珠都先跟我回郡守府,等我打败了赵器的军队,送你们出城。”
“你会那么好心?”慧珠急道。
“要不然呢!”徐昭星笑了笑:“我暂时软禁你们,不过是对你们不放心罢了。”
慧珠挺了挺胸口,又道:“你放了爷,就不怕爷离了洛阳城之后,率军卷土而来,要了你们的性命吗?”
别说是谈判了,论谈话的技巧,慧珠也还差的远了。
若徐昭星当真忌惮樊星汉,听了这样的话,还不得赶尽杀绝!
可,徐昭星根本没把樊星汉看在眼里,不过是他在城内,她心里膈应。
她正色道:“卷土重来我信,要的我的性命我不信。再一个,他没有卷土再来的机会了。”
“你胡说。”慧珠简直急红了眼。
她眼里的二爷睿智有才,就和那天神差不多,如今的落魄也不过是暂时的。
和不明白的人说话,说到累死,也说不明白。
徐昭星干脆说:“我要是想要你们的性命,你们早死八百回了。你无需明白太多,你已经跟着樊星汉了,那就听他的。”
徐昭星和慧珠一齐来瞧他。
樊星汉心里知道,一定是赵器的军队打来了。他心里隐隐有些兴奋,想了想那些天雷,他果断道:“好,我跟你走。”
徐昭星很失望,她其实只是又挖了个坑。
他若是不跟她走,她还能敬他是个好汉,如今……不过是个赌徒。
赌徒玩的是心跳,靠的是过硬的心理素质。
他靠的也许仅仅是机关算尽罢了。
玩心智,她不怕,她们家有一只老狐狸啊!
郡守府的前院里早就没了主子住的地方,徐昭星让徐鹿收拾出了一个下人院落。
方寸大的小院里,有水井,有厨房。
徐昭星的意思,就是让他俩一直呆在里头,少和外头的人接触。
又唯恐“慧”字辈的几个丫头,从别处听到了不好的话。
她一回去,便和那三人道:“如今,慧珠跟了樊星汉,我把他二人软禁在了前院的下人房。我和你们说,你们啊都长点儿心吧!”
话只说到了这里,是什么意思,看她们个人去琢磨。
她最担心慧玉,下意识多看了两眼,就瞧见慧圆和她点了点头。
那意思是让她放心,有她看着。
徐昭星没有交代,徐鹿自然会告诉章得之。
她心里是怎么想的,章得之的心里该已明了。
她不想杀樊星汉,为了昭娘也好,为了蒋瑶笙也罢,她都不想。
徐昭星的心里想,这一场战役赶紧结束吧!
她想让日子快走,日子偏就慢了下来。
第二日,凌志山率领着数十万大军还在洛阳城的三十里外。
他们扎了营,不紧不慢地休整。
章得之的“陷阱”早就挖好,可坏就坏在,凌志山稳妥,不会贪功冒进。
他没有猜错的话,凌志山肯定会先派了先锋叫阵。
先锋营不是主力军,他刨的那些坑可是想要一举消灭凌志山的主力。
章得之也急,也不急。
晚间依旧会回郡守府,只不过呆不了多长时间,有时是一个时辰,有时可以多半个时辰。
徐昭星期待的天雷声音迟迟没有响起,倒是被慧玉咋咋呼呼的声音,给吓了个半死。
“夫人,夫人啊,姑娘杀人了!夫人,夫人,快救救慧珠姐姐吧!”
慧玉是打院子外头,一直喊到了院子里头。
徐昭星急急出了门,喝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这话说起来不止长,还和慧玉撇不开关系。
慧玉话未出口,牙先打颤。
慧圆上前掐了她一把道:“事到如今,你还能瞒的住?还不快快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给夫人,说不定夫人还能替你向先生求求情,饶你一命。”
慧玉拉着哭腔道:“说,我说还不成吗?”
事情的起因脱不开的就是姐妹情深。
认真说起来,也怪不得慧玉。
谁叫慧玉的爹好死不死和慧珠家做了邻居。
慧玉打小就是跟在慧珠姐姐的屁股后面长大的,后来一处遭了难,又一处到了蒋家为奴为婢。
慧玉活了二十年,就没和慧珠离开过。
如今分开了小半年,明知她就在前院,岂有不去瞧瞧的道理。
还不止瞧了一次。
慧玉倒是谨记着夫人说的“可长点儿心吧”,只要是关于夫人和先生的事情,她一句口风都不露。
其实慧珠也明白自己现在是个什么身份,她也并不多问。
只是求了慧玉给雪刹带句话,她想雪刹了。
要算起来,慧珠和雪刹还是没出五服的一家子。
家里的亲眷早就死了个光,这没出五服的亲眷,也是亲眷啊。
想想慧珠没准是真想雪刹了,慧玉便小心翼翼将话带了去。
雪刹当时就落泪了,她跟着姑娘,打从一开始就不晓得慧珠姐姐是为了什么被赶出去。
雪刹偷偷地去见了慧珠,不知慧珠和雪刹说了什么,雪刹竟将姑娘带了去。
这下好,不知慧珠哪句话惹怒了姑娘,拔了剑就要砍。
慧玉慌慌张张地往后跑,这会儿也不知前头到底发生了什么,姑娘到底有没有当真砍了慧珠!
徐昭星气得想骂人,她心想,慧珠能和蒋瑶笙说什么,关键还惹恼了她,八成是告诉蒋瑶笙那樊星汉就是蒋福。
至于慧珠的心理,她懂,慧珠不过是不信她罢了,便想着蒋瑶笙那层血亲。
这事儿……真特么的恶心。
徐昭星提了裙摆,快步往前院跑。
她心里想了一百种念头,却不曾想到景象居然是这样——蒋瑶笙确实砍了慧珠,位置是在肩胛骨上,有没有砍到血管什么的不知道,血流了不少,人还有口气在。如今,樊星汉和蒋瑶笙各持了把剑,对阵呢!
打倒是没打,就是他拿剑指这她,她也拿剑指了他。
樊星汉道:“小小年纪,居然这么暴烈残忍!”
蒋瑶笙冷哼了一声说:“你给我让开,我今日势必要杀了她。”
气还没有喘匀的徐昭星怒道:“都给我放下剑。”
蒋瑶笙一听她娘的声音,就红了眼眶:“娘,你不知道她说了什么!”
“我知道。”徐昭星上前,轻抚着蒋瑶笙的背,又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赶走她吗?这个丫头什么都好,就是自打你父亲过世,就有些失心疯。她一直怂恿我自尽,想着只要我死了,就能和你父亲团圆了。谁知,我自尽未死,变了性情,她拿捏不住,又露了马脚,我劝她不听,她是一心认定了我不死就对不起你父亲呢!这样的人,我不敢留在身边,只能赶走了她。先前樊星汉绑了我,她一直在近前伺候,我发现她的失心疯更胜从前,居然认定了他就是你父亲。”
慧珠一听她提起怂恿自尽的事情,便很是心虚,一直喃喃着“我没有”,等到她说完,又喊道:“姑娘,樊爷真的是你的父亲。”
先前樊星汉一直在屋里,并不知院门口的事情。
他是听见慧珠的喊叫后,才持剑而出。
事情的前因后果,他竟是现在才明。
他咬了牙,正不知该如何是好。
就听徐昭星道:“瑶笙,如果你不相信我说的话,你直接问一问他,问问他到底是不是你的父亲!”
蒋瑶笙迟疑了一下,张口和樊星汉道:“我一向敬你为长辈,请你说实话,慧珠是不是得了失心疯,你……是不是我父亲?”
骑虎难下。
大概说的就是这样的情形。
是还是不是?
樊星汉扔了剑,怅然失笑:“谎言,全部都是谎言,我哪一点长的像你父亲,又怎么可能是你的父亲!”
他……不配!
慧珠凄惨地叫了声“不”,昏厥了过去。
真真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