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须庄离青龙关二里地。八国联军来到青龙关的那天下午,龙须庄也忽然来了二十多个人。
起初,村民们并没有在意这伙人。大家都知道要和洋鬼子打仗了,县衙已经动员各村镇青壮年踊跃参战,龙须庄就有十多个青年人扛着铡刀镐头和铁锹到了青龙关。后来,村民们发现这伙人和别人不一样。别人参战,都手执武器,或是长枪大刀或是镢头铁锹。但这些人既无枪也无刀,而是挎着九面牛皮大鼓和镲铙锣之类。大家不免纷纷议论,说这锣鼓镲铙,是乡下办红火热闹所用的玩意儿,你们拿来干啥?杀洋鬼子?人家手里可都是洋枪洋炮,你们这些只会闹些响声的玩意儿不光杀不死洋鬼子,还会把洋鬼子招来;洋鬼子一旦追过来,你们带着它逃命都是个累赘,保不齐会被洋鬼子杀死。
不料,这伙人好像并不在乎村民们怎样议论,也不作任何解释,只是在龙须庄村口找了块平整地方,把九面大鼓一字排开架好,每个鼓手攥着两把尾部系着红色绸穗的鼓槌在大鼓前站定,和一排树桩子一样。手执镲、铙和锣的人分别站在大鼓两边,身子绷得挺挺直,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全然没有乡间耍红火热闹时那种轻松愉快的表情。
这伙人中,最引人注目的是站在中间那个汉子。汉子四十多岁年纪,高高的个头,两条胳膊特别粗壮,两只手也很大,手背上爆着青筋,像一条条蚯蚓在爬;一张古铜色的方脸盘上满是坚毅和凝重。宽阔的脑门上,横排着几道刀刻一样的皱纹;着一身黑色粗布裤褂,上面有好几处打着补丁。而其他人,都是一色灰色粗布衣服。
汉子面前的大鼓也与众不同。九面大鼓里,这面鼓体形最大,就好比乡下煮饭用的九号大铁锅。鼓帮紫里透着黑,油光发亮。鼓面牛皮白里透黄,又像一扇大磨盘。最显眼处还是汉子腰里的那对鼓槌,它通体紫黑,闪闪生辉,要在白天,肯定能照出人影子来,显然是长期用摩挲所致。其个头也比其它人的鼓槌大出一倍,尾部的红色绸穗竟长达三尺有余,而别人鼓槌稠穗只有一尺左右。无论从汉子的年纪、装束、神态还是大鼓、鼓槌得形态,完全可以判断得出,他是这伙人的头儿。
有个胆子较大的村民凑到跟前,偷偷地问汉子:“兄弟,这里马上就要打仗了,人心惶惶,你们咋还有心思来敲大鼓耍红火热闹儿?耍了红火热闹儿又有谁看?”
“我们不是来耍红火热闹的。”汉子摇摇头说。
“不耍红火热闹儿?那你们又背大鼓又搬镲铙的,究竟要干啥?”
“我们是来打洋鬼子的。”汉子一字一顿地说。
村民听了撇撇嘴:“俗话说得好,放羊用鞭子,打枣用竿子,插头用簪子。你们一没枪二没刀,拿啥打洋鬼子?就凭这些锣鼓镲铙?”有些话他没好意思说出口:你们真不愧是敲鼓的,说话办事都和牛皮沾边。
有的村民则向汉子建议:“看你们个个身强力壮,肯定有把子力气,来打洋鬼子吧。杀人挥刀打狗抄棍,不管干啥得有称手家伙什儿。我们愿意借给你们镐头铁锹,快把这些锣鼓玩意儿扔了吧!”
汉子没有说话,只是淡淡地笑了笑,从腰里抽出旱烟袋,点上一锅烟,蹲在地上慢慢地抽着。
看他这副漫不经心样子,村民们很是着急担心,规劝说:“要不然趁还未开战,你们快走吧。我们还想逃离这个地方哩,你们咋还专往枪林弹雨里钻呢?”
汉子还是不分辨,只是轻轻说了一句:“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各有各的绝招。打洋鬼子嘛,俺们自有俺们的办法。”
村民们惋惜地摇摇头,实在看不出这些锣鼓镲铙怎么去杀洋鬼子。
汉子摸摸腰里的紫黑色鼓槌,信心满满地对村民们说:“感谢乡亲们的好意。我们打洋鬼子的招数么,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青龙关战斗打响后,因为清军突然袭击,打了八国联军个出其不意,占据了优势,这些鼓镲铙锣倒也没有什么动静。这伙人一个个蹲在地上,只管刺溜刺溜地抽旱烟,一锅接着一锅,火星在黑暗中忽闪忽闪,像星星眨眼睛。过了一会儿,汉子在一个年轻后生耳边嘀咕了一句。年轻后生听了,撒腿就往青龙关方向跑去。这时,只见汉子把旱烟锅在鞋底上“啪啪”磕打了两下后掖进腰里。其他人见状,也学汉子的样子,不管烟抽没抽完,都将烟灰在鞋底上磕掉将烟袋掖在腰里。所有人都不说一句话,两眼紧紧盯着青龙关方向,好像等待一个重要的时刻到来。
半袋烟工夫后,年轻后生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急切地对汉子说:“叔,洋鬼子翻过劲儿来,清军快顶不住了!”
大家一听,齐刷刷地站立了起来,都用眼睛瞅着汉子。汉子“噌噌噌”几下子将袖子挽起来,随手从腰里抽出那对紫黑鼓槌,扯起嗓门大吼一声:“抄家伙!”他一边吼一边来到中间那面磨盘样的大鼓旁站定,不错眼珠地盯着青龙关方向,然后把两只粗壮的胳膊慢慢地抬高,抬高,再抬高,一直抬到与自己的眉棱平行时停下,随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其他人都效仿汉子的模样,站在各自的大鼓旁,挽袖口、抽鼓槌、抬高手臂——
突然,汉子将胳膊迅疾而有力地往下一压——咚咚!鼓面上立刻发出两声浑厚而响亮的鼓声!
咚咚的鼓声,就是出征的号令!
号令一下,其它八位鼓手十六只鼓槌同时落下,疾风暴雨般击打着八个鼓面,咚咚、咚咚,漆黑的夜空中骤然响起一阵铿锵有力、震耳欲聋的鼓声!
鼓声,像两只力大无比的巨掌,瞬间把黑沉沉的夜幕撕成了碎片!忽然,汉子又大吼一声:“‘风搅雪’!”
其他人齐声呼应:“朔风搅雪,还我山河!”喊声落,鼓声起。
手持镲、铙和锣的人们也和着鼓声奋力敲打起来。刹那间,“咚咚”“嚓嚓”“吋吋”“嘡嘡”,各种声音竞相作响,一如狂飚搅动着漫天飞雪,搅得天昏地暗,震得地动山摇。
鼓声,打破了龙须庄的寂静,小小山村顿时变得红火热闹起来。鼓声,加上远处隐约传来的清军和老百姓的喊杀和洋鬼子的哭叫声,交织汇集,恰似大剧院内演奏着一首多声部协奏曲,缭绕在青龙关上空......
鼓声中,清军、老百姓高举着武器,奋不顾身向洋鬼子砍杀过去;
鼓声中,洋鬼子像被摄去了魂魄,一个个心慌意乱,无心恋战,急急如丧家之犬朝着黄崖村溃败而逃。
此时此刻,龙须庄村民们终于明白:这些大鼓看似普通并不普通,那是战鼓,是武器,是枪刀;这伙人看似普通也不普通,那是战士,是勇士,是英雄。他们是给守关清军擂鼓助威来了,是给八国联军敲丧钟来了,是杀洋鬼子来了,只是武器不同而已。
“拉特捷夫和范士耶利撤退到黄崖村,就像受伤的野兽躲在巢穴里疗伤,假以时日必定卷土重来。真希望到时候那神秘的鼓声能再响起来。”秀奎端起一盅酒一饮而尽后说。
“都司大人所言极是。我也希望那阵神秘的鼓声能够再助守军一臂之力,把进犯之敌消灭在青龙关。”张岩彪也喝了一盅酒说。
“黄崖村离青龙关很近,战事一触即发,不知敲鼓人到了哪里。只要他们愿意来,我宁愿用八抬大轿抬他们来。”秀奎说。
“八抬大轿?”张岩彪听了,忽然一拍大腿,“嗨,我想起来了!”
“守备大人想起了什么?”
“我想起了鼓声的来历。”
“什么来历?”
张岩彪心里好像有了底码,他没有直接回答秀奎的问话,而是说:“大人放心,战事一起,这神秘的大鼓一定会来。”他原本就认为鼓声还会在青龙关响起,刚才又想起了鼓声来历,更加坚定了信心。
“这么有把握?”秀奎“哦”了一声。
“有把握,”张岩彪说,“不瞒大人说,昨天夜里,当卑职听到鼓声时,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因为战事紧张没顾上多想。刚才大人提到用轿抬他们,我突然想起一件往事,这件事情的主角应该就是他们。”
“是件什么事情呢?难道守备大人以前听过这种鼓声?”
“没有听过,但听老人们说过,这是一种非常奇特的鼓声。”
“既然有人知道,那咱们就找来问问吧。”
“不用问,他们也只是听说并没有见过。这种奇特的鼓声,应该是昨天夜里那种。”
听张岩彪如此一说,秀奎更对神秘鼓声产生了兴趣,连忙问:“都有什么奇特之处?”
“鼓,倒没什么稀奇,不过是普通的牛皮大鼓而已。特别之处在于,这种鼓有一种特制的鼓谱。”
“鼓谱?”
“对。其实,所有大鼓都是按照一定的鼓谱敲出来的,只不过他们的鼓谱来头很大。”
秀奎越听越兴致盎然,离开座位凑到张岩彪跟前说:“你告诉我,怎么个大来头?”
“这个鼓谱出自汉武帝之手,你说来头大不大?”
“真、真是汉武帝刘彻所制?”秀奎吃了一惊。
“是,”张岩彪说,“后面还有更让人吃惊的事情哩!”
秀奎有些急不可待:“请守备大人快快讲来。”
“有位与此鼓有渊源的人甚至超过了汉武帝。”
这句话,确实更让秀奎吃惊。汉武帝何许人也!那是千古一帝,在中国历史上赫赫有名,能超过他的人又该是什么样子?秀奎想了好一阵也想不出来。想不出来,他反倒淡定了一些,不就是一段乡间鼓乐吗,真有那么大来头吗?未必。故而,秀奎摇摇头说:“守备大人言过其实了吧,论名头,世间难道还有超过汉武帝的人不成?”
“当然有,”张岩彪说,“这种鼓,当年曾被大清圣祖皇帝康熙钦定为‘天下第一鼓’,并赏赐每位鼓手一顶八抬大轿,于是,以后乡间就称这种鼓为轿鼓。都司大人,康熙皇帝难道不比汉武帝名气大吗?”
平心而论,康熙在中国历史上的地位不一定比汉武帝高,只不过眼下是大清当朝,张岩彪当着大清国的守备,自然故意抬高清朝皇帝罢了。“出帝手,加皇封,声震天下第一‘咚’,指的就是这种鼓。”张岩彪又补充了一句。
“轿鼓?”秀奎听了,惊愕地半天合不上嘴巴——此鼓竟然受封于康熙大帝?太出乎自己的意料之外了!
“大人也不必吃惊,当地百姓有句俗话——物越捎少话越捎多,这些都是坊间传说,越传越邪乎。多少辈前的事情,咱们谁也没有见过,谁知道是真是假?”张岩彪说。
“哎,自古道,无风不起尘,”秀奎说,“很多古代传说就来源于事实,好多历史事件也是通过传说而得以流传下来的,远古的事情谁又能亲眼所见呢?我倒觉得这个传说真实可信。”秀奎很希望这个传说是真的,因为他太想借助此鼓打赢青龙关这一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