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记忆芯片的效用越来越明显了。我们得加快速度。”
云太说罢,又转身看向身后的徐成,“如果你感觉眼睛起了什么变化,就吱个声,越快越好,这对找到你女儿至关重要。”
而徐成双眉紧皱,用手指不断摩擦着太阳穴,看起来还在听那种不能以某种特定的生物声音来形容的动物的叫声,模样像是在缓解某种痛苦,他似乎没把云太的话听进去,只是自个儿酝酿了一会儿,最后挤出一句:“这声音我听过。”
语气十分坚定。
“你是说海鸟的叫声?”
“没错,我听过。”徐成肯定道。
“听过就听过,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之前没听过,闻所未闻,就在刚才,好像又觉得在哪儿听过。”
“在神元最南端的海边。每天早上海鸟都会在你头顶盘旋,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怎么知道?”徐成惊恐地抬起头。
“先上车再说。”云太不作理会地走到车前,收伞,上车,凛子和徐成也跟着照做,两人坐在后座,各自待在位子的两端边缘处,不约而同保持着尽量远的距离。上车后,徐成把手放在头上,咔哧咔哧挠那头湿发,这是他搞不明白事情时的惯用动作。“你们怎么知道?我脑子里确实有那样的画面,海啊鱼啊,可我根本没去那些地方。”他急切地追问。
“我说过了,咱们正处在电视机外,无论发生什么怪事都不足为奇。”
“我还是不能理解……”
“没有理解那个的必要。”
“好吧,你说什么都行,我暂且相信你们。”
“你也没有其他人可以相信了。”云太坐在驾驶位,无奈地摊了摊手,然后在车内的后视镜前整理起衬衫的衣领。
“那现在该怎么办?干等着?”徐成见他一副闲来无事的模样,便说。云太听后,翻起衣袖看手腕上的表,“快了。”他松口气似地说道,“大概还有几分钟,你就会起反应了。”
“起什么反应?”
“一会儿你就会知道。”云太整理好衣袖,双手交叉着等待着反应的来临。凛子拉开外套拉链,打开外套内侧的口袋,不紧不慢地从中拿出一盒烟,接着拿出一盒像是药物的包装盒。鱼和雨点打在车顶上,噼里啪啦地响,海鸟发出的动物的叫声也没有停止,反而更强。车内的人都在等待,凛子低头不语,像是在思索考虑着什么。而后,她大概是做出了决定,从烟盒里掏出了一根烟,递给徐成,并说:“压压惊。”
坐在前面的云太突然好奇地转过头来,正好就瞧见凛子给徐成点烟的场景。奇了怪了,他不禁感叹,在自己的印象中,凛子一向不苟言笑,更别提给人点烟了,这样的举动的稀奇程度,不亚于亚瑟在记忆修复所的大厅内当众表演踢踏舞。
时间分秒流逝,避免了被雨淋熄的困扰,两人在车内抽起烟,一时无话。之前云太提到的念着脚步游荡的人群渐渐从大街的各个拐角巷口冒出,个个垂吊着手臂,仰面朝天,嘴里念咒文似的叽里呱啦说个不停,大街上很快嘈杂起来。
看着车窗外游荡的人群,徐成坐立难安,不知该把手脚放到哪里,抽烟也不自在,他想问所谓的反应到底是什么东西,想问压压惊的含义,但瞧见车内两人一脸严肃,像是产房外焦急等待的亲属,或是佛像下长跪不起的僧人,便也不好开口问,当然,他完全不知道压压惊意味着什么。
凛子打开那盒药物似的包装盒,是在一分钟以后,游荡的人群已经将三人所在的警车团团围住,车窗外只看得见层层叠叠的人影。一分钟以后,后座车窗被完全打开,徐成的脑袋从中探出,嘴巴大张,正往地上没完没了地呕吐,开始吐出来的是食物,而后是胃液,最后,胃里的东西已经吐了个精光,只能往外吐血了。
吐罢,徐成缩回车内,仰头大口大口地喘气,通过后视镜,他依稀发现自己满面通红,大概都是血吧,他又仔细确认了几番,的确是血,从鼻孔里流出,从眼眶里流出,从嘴里流出。但他觉得这都还不是最痛苦的,更痛苦的事情,发生在自己的脑海里,同之前在污水河里的感觉一样,不过这一次来得更加凶猛剧烈,脑中撕开一条缝,什么东西像泥鳅一样钻了进来,又有什么东西被强行挤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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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头朝下,潜到海水更深的地方。然后脚蹬海岸的边缘,使尽全身气力往前游去。
“你不能再无动于衷。”水中的女孩儿说。语调极其平缓,似乎仅仅为了传达讯息。
“十六岁已经是极限了。你拥有世上最勇敢的心,还有世上最强的潜水本领,海岸绝不是你的归宿,那条绳索已经拉得笔直。”水中的女孩儿又说。
“绳索?”
“父亲的绳索。”
父亲的绳索。我在心里默默重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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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给他打镇定剂!”云太大喊。
凛子从盒子里掏出一支注射器,麻利地扒开徐成的外套,挽起衣袖,勒紧手臂,使血管凸起,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直接看准了注射位置,注射器飞速刺下,一头扎进血管,按下注射头,抽出,药水儿就一股脑被运输进徐成体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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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这样的。”她哽咽说,“六年来的每一个夜晚,你潜入海里,我都会出现在你跟前,同你保持着十米的距离。永远是十米,永远是白色的裙子,连游行方式都是一成不变的。我的生命永远被固定在每个夜晚第五佑一潜入海里的时候,这也是没有意义的吗?”
女孩说着说着,似乎极力想转过头来看我,但始终被某种真理般顽固的力量制止住。
我无话可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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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在药物作用下,徐成的面色稍稍有所改善,出血量减少,他头靠在前方座椅上,喘气的频率也逐渐慢下来,看样子差不多摆脱了肉体上的痛苦。但是,精神上的痛苦仍在继续。
此时海鸟发出的动物的叫声已经达到了刺耳的程度,仿佛城中的防空警报拉响,无论何处,天上也好,地下也罢,这股声音同样地贯穿脑耳,震得人头皮发麻。随着徐成头疼程度的加重,动物的叫声就越尖锐。
“看看他的左眼。”云太说。
凛子照做。徐成原本紧闭的左眼眼皮被强行翻开,不难发现,他的瞳孔还保留着些许神采。
凛子摇了摇头。示意时辰未到。
这时,徐成突然头疼得尖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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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是时候了,一望无际的大海远处,依旧是太阳和雨。
我找出小刀,用刀锋处刺进眼窝,像挑出鱼眼睛那样往外一挑,我的眼珠便掉落在地,像皮球一样连滚带跳蹦到别处,海鸟眼睛的尺寸几乎和我眼睛的尺寸相同,而且握在手里仍然能感觉到眼球的活力,我扒开红彤彤的眼皮,将其对准眼窝,然后用力往里一按,发出一种奇怪的响声,眼角随即流出血来。我再将眼皮放回原处,盖住眼珠,经过一段时间的适应过后,我感觉自己已经同海鸟的眼睛有所契合,便决定睁开眼睛试试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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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翻开徐成眼皮的时候,游荡的人群已经将警车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还有活跃分子站到了车顶上,“咚咚咚”踩踏起来。徐成左眼瞳孔突然间变得涣散,凛子继续观察,这样的涣散无神持续了整整三十秒,随后才渐渐恢复正常。就此,徐成的头痛感开始有了好转,他往后座一倒,长舒了一口气,整个人瘫软下来。
凛子朝云太点点头,示意,可以了。
“你看见了什么?”云太紧接着问。
没有回应。
见徐成仍神志不清,他加大了声音:“我问你,你看到了什么?”
徐成瘫在后座,闭着眼睛呼吸。云太站起身,两手抓住他的肩膀摇起来:“想知道你女儿在哪儿吗?快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提到女儿二字,徐成轻微无力地眨了眨眼睛,回了一秒神,又很快回到紧闭的状态。在云太多次引导下,徐成才开口胡乱地说话,但是,完全听不清楚,不论云太如何凑上前去听,他的话都像含了一口的浆糊,含糊不清,不知所云。
云太强忍住不耐烦的心绪,继续引导他,继续在他耳边不断地提问,你看到了什么,你看到了什么,只要说出来,就能知道你女儿的下落。可徐成的回答永远都是一样:一团听不清的呓语。
这时,远方传来了警笛声,与空气中动物的叫声夹在一起,此起彼伏,警笛声渐渐逼近。
在云太几近快要放弃了的时候,之前一直没有动作的凛子,突然直起了身。
“怎么了?”云太立即问。
凛子不作理会,她闭上眼睛,一会儿眉头紧皱,一会儿又松开,像是在确认某种难以言喻的事实。
不远处传来了数十辆警车急促的刹车声。
“快,你要说什么?快说!”云太催促道。
凛子没有很快作答,而是依然保持着努力确认的状态,保持着,对某种难以言喻之物渐渐心领神会的状态。像是已经完全获得了徐成的心中之事,只差将其挖掘而出,然后了如指掌。
霎时间,污水河边的街道上围满了僵尸般游荡的人群,他们仰面朝天,摇头晃脑,嘴里嘀嘀咕咕说个不停,数十辆警车鸣着警笛,停下,转眼间就有七八个警察下了车,握着枪迅速逼近。
“来不及了!”云太在车里大叫道,“总不能撞过去吧?”
面对四面八方逼近的警察、游荡的人群,云太手握方向盘,不知所措。
凛子突然睁开了眼睛。
“麦田、雨、巨男、溺女。”她一个接一个缓缓说道。
“具体位置!”
“神元监狱方向。”凛子利索地回答道,话音刚落,她猛然将挡在前面的座椅整个儿扳下,以极快的速度闪进前座,还没等云太有所反应,她就已经猛地一脚将油门踩到底了,一声油门轰响后,车飞驰出去,撞开了前方密密麻麻的人群,车轮下发出了令人头皮发麻的碾压肉体的声音,无数鱼的尸体,人的肢体瞬间被碾成肉饼,血浆瞬间喷溅到车窗上,越来越黏稠,越来越密,满窗的血迹都快挡住三人的视线了,尽管如此,凛子的脚仍牢牢踩住油门,毫不松懈,车速仍在加快。
后座的徐成看着眼前的场景,吓得一声不吭,浑身汗毛竖立。
“只求快,不求稳。”凛子面不改色地说。
而车子朝着神元监狱那片麦田的方向,直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