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海员崇敬幻影的迷信常有耳闻,但从未对这类记录给予太多信任。据传一艘荷兰军舰在好望角之外失事,船上无人生还。同行的船只经受住了暴风,随后抵达好望角。整修后返回欧洲的途中,他们在相同的纬度遭到猛烈的暴风雨的袭击。值夜的一些水手看到,或者在想象中看到,一艘船满帆向他们驶来,仿佛要将他们撞沉:一名水手尤其确定这正是在前一场暴风中沉没的船,或者是它的幻影。但暴风雨稍停的时候,黑云似的船就消失了。幻影在海员心里挥之不去,等船靠岸,故事也就像野火般在人中传开了,幻影也被称作飞翔的荷兰人。
——乔治·巴林顿《Voyage to Botany Bay》(1795年)
在徐成离开记忆修复所之后,海默将其与网络上流传的徐成照片进行了对比,确定来这儿扬言要修改记忆的中年男人,的确就是《出海日记》的作者。在亚瑟的带领下,一行人开始着手准备“天衣无缝的计划”。
很快,大概就是在徐成离开的当天下午,送货员的悬浮摩托艇在记忆修复所门前停下,带来了最新批次印刷的《出海日记》。因为此事必须动用触犯法律的黑机器,众人在绝对保密的情况下开始对书进行研读,以确保计划的滴水不漏。
全书在十万字左右,被出版社划分到“虚构文学”一类,讲述的是一位名叫第五佑一的少年的成长经历,故事从1976年第五佑一刚满十六岁开始,也就是第五佑一的父亲离开他六年之后,他突然受到了“父亲的绳索”的指引,在水中的女孩儿和大南的引导下,他决心要沿着绳索向下探索,带着一名叫水田西的畸形女孩儿驾船出海。
“虽说是虚构类文学,但飞翔的荷兰人的典故作为整本书的序章,却是现实中实实在在有的传说。”众人在修复所三层研读此书时,亚瑟这样评论道。
其他人读得正在兴头上,对亚瑟的评论点头以示理解。只有海默独自一人手持书本昏昏欲睡。她的确是那种一点儿也看不进书的人。
“找那么多典故来有什么用?”她抱怨,“书里不是说了吗,荷兰人的意思就是海上永远漂泊,无法返乡的幽灵船嘛,你们没看到吗?”
“当然看到了。”只有云太一人肯回应她,“那只是字面意思。”
“还有深层含义?”
“那是肯定。”
“那你说,我洗耳恭听。”
“关于飞翔的荷兰人的故事在航海传说中有很多个版本,第一次详细的描述应该是布莱克伍德1821年5月刊上的一篇文章。事件发生的地点是好望角。”
“然后呢?”海默感到有些好奇,干脆一屁股坐到云太腿上,用手环住他的脖子。她没准儿是觉得这样便于交谈。
“等一下,我看看做的笔记。”云太将《出海日记》翻回序章部分,把序章重新阅读一遍,又翻开书旁的笔记本,阅读起标注的笔记,遂道:“一艘阿姆斯特丹船,于七十年前起航。它的主人是范德戴肯,故事是这样的,在好望角转弯的时候他们正试图在恶劣天气中通过桌湾。然而,风越来越大,不断地向船冲击,范德戴肯在甲板上咒骂大风。日落稍后,一艘经过的船问他是否不打算当晚入港,范德戴肯回答‘如果我进港,就让我永世受诅咒,因为我将在此迎风航行直至审判日’。后来,他的确遭到了诅咒,把自己的灵魂为赌注与魔鬼掷骰子,诅咒为:在北海不停往返直到审判日。”
“最后呢?”
“这个叫范德戴肯的人在北海之间来回航行了好几十趟。”
“那他一定是脑子坏了。”
“也不能这么说,一切不合理的事情往往都有合理的解释。”
“那你给我解释解释?”海默挑衅道,并用手掐他的耳朵。云太拍拍她的屁股打趣似地说:“不知道。”话音刚落,两人之间的打情骂俏似乎将屋内的严肃氛围破坏,原本一心看书的亚瑟抬起头,怔怔看着抱在一起的两人,尴尬对视几秒后,海默识相地从云太身上站起来,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海默小姐,你若是想知道解释,可以去看看小学生的数学题。”亚瑟一本正经地说。
海默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却一时哑口无言。
“你别误会,我没开玩笑,我一向很认真。”亚瑟补充道。
“这事儿能跟小学生的数学题扯上半点儿关系?”
“不止半点儿关系。初级数学题里经常出现一道题,你应该有印象。”
“说来听听。哪道?”
“A、B地往返问题。小学数学经典题目。”亚瑟清了清嗓子说,“这类题往往是讲一种交通工具在两点之间来回跑,无聊至极。”
“那你还说什么。”
“若是让人解答这道题,那当然是无聊透顶的事情,但不妨注意一下解题思路,你就会知道范德戴肯为什么要在北海之间没完没了的航行了。”
海默用一声不吭的方式示意亚瑟继续往下说。连一旁沉默寡言的凛子也因一时的好奇心抬起了头,她知道亚瑟对事情总有独到的见解。
“你看到这个数学题目,就会思考,怎样去解决它,怎样到达答案这个目的地。你的脑中会模拟出从A地到B地的路线,若题目中要求一辆车从A地行驶到B地,然后折回,再折回,停到两地的正中,那么你的思维也会跟着这道题,从A地到B地,然后折回,再折回,停在两地的正中。”
“因指引而履行。”凛子补充道。
亚瑟点了点头,赞同了凛子的说法。
“是的。那艘阿姆斯特朗船受了诅咒,而成了海上永远漂泊,无法返乡的幽灵船。第五佑一因先辈留下的规矩,把画上一个圈作为巩固灵魂的仪式,第五佑一感知到了父亲的绳索,而出海探寻,遇见侵蚀食物的阳光,遇见自称荷兰人的海鸟先生,最后到达溺女,和尸体们。因指引而履行。就是如此。”
“题目的答案便是,审判日。”
“完全正确。依《出海日记》的内容,第五佑一的父亲在出海之后,挖下了海鸟的眼睛,装在了自己身上,预见了未来,这个未来即是审判日的全貌,他把看到的画了下来,委托大南在第五佑一出海前交给他。画布上画了一座三层塔,首层为白,次层为灰,末层为黑,塔顶是海鸟聚成的远方人。审判日画的就是塔创建而成的那天,同时也是远方人占领塔的那天。”
“即某种东西生成,某种东西侵入……”凛子说。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的仿佛是只有彼此才能懂的语言。要不是云太及时打断,恐怕两人会无休无止地说下去。
“你们的对话我完全听不懂。我还没把书看完呢。”云太插嘴说。
“你的阅读速度有待提高。”亚瑟回答他,同时将西装衣袖挽到适当的高度,露出衬衫袖口以及手腕上的电波表,他仔细地端详起时间。这种表三十万年误差不会超过一秒。看罢,他放回衣袖,把手随意放在桌上,两掌相合,然后开口道:“徐成先生将于明天下午两点左右来到记忆修复所,在这之前,我们还有二十二个小时的时间来阅读《出海日记》,以及制订计划。”
“你想说明什么?”云太不解。
“我想说明,请抓紧时间。暂时把你的娇妻放一放。”
“可你们的对话我听不懂。”
“不,你错了,你完全懂,不过方式不同。”
“我不懂。”
“我说你懂自然有我的道理。”
“什么道理?”
“你还记得,当初我为什么把你招进记忆修复所吗?”
云太想了想后说:“因为我是权威大学记忆学专业博士后。”
“这是原因之一,但不是全部。”亚瑟答道。
“还有什么原因?”
“因为你的思考方式异于常人,准确地说,是异于你的同行。你的同行们只会去研究在什么时间记忆力最好,研究艾宾浩斯记忆曲线这种无聊问题,而你非同寻常,你当初给我的简历上,附着的是‘记忆与意识之间的关系’研究论文。”
“我记得。”
“所以你来到了这儿,像个诊所医生一样给那些操蛋的想要忘记初夜,忘记遗憾,忘记过错的人把关,日复一日地告诉着别人记忆修复的注意事项。你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就知道了,这项工作对你来说不过是雕虫小技。”
云太听到这儿,顿了两秒,然后确认什么似地点了点头。
“你当时还不知道,除银色记忆机器以外,还有黑机器存在。你不知道,我把你招进来,就是为了更滴水不漏地使用黑机器。虽然我事后发现,你喜欢赚钱,你喜欢干千篇一律简单无聊的工作,然后大把大把地捞钱,但是我从面试的那一刻起,就有非常直接的预感,预感说,你就是使用黑机器的那个人无疑,打破常规,潜入更深的记忆。你做着警察般正义的工作,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罪犯。”
亚瑟突然停下话头,端起杯子酌了一口咖啡,随后不紧不慢将杯子放下,屋内的气氛保持着一种宁静的中立,像一根针立在了树的顶端,随时可能被风吹倒,落向任何一边。
“那么现在,我明确地告诉你,你大显身手的时候,到了。”亚瑟一字一顿加重语气说。
“也许并没有。”云太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一点儿头绪也没有。”
“别着急,放轻松,等我把接下来的话说完,你自然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那么请讲。”
“你所认知的第一台记忆机器应该是白色的吧?”
“是的。银白色记忆机器。”
“可实际上,那并不是第一台。在那之前,黑机器就已经出现了。”
“你是说,世界上第一台记忆机器实际上是黑机器。”
“没错。但是,黑机器的操作难度太高,使用它从而进入记忆世界的人,大多都精神失常,或是患上痴呆症,曾经唯一一个正常着回到现实的人,不知道中了什么邪,没两天就自杀了。原因只有一个:记忆世界不稳定而造成的全线崩溃。”
亚瑟见云太怔怔看着前方空间中某一点,像是思索着什么,便接着说:“后来,黑机器的使用被明令禁止,大家看到的就只有白色记忆机器了,白机器没有让人的意识进入记忆的功能,只能轻描淡写地修改近段时间的记忆,二十年是白机器的极限。”
“黑机器呢?”云太问。
“也是二十年。”
“那拿它有什么用?”
“这两者是有本质区别的,记忆是种看得见摸得着的物质,你知道的,它作为信息存储于大脑中某一处,白机器的作用便是修改它,在现实中,用真实之物改变真实之物,而黑机器正好相反,它的作用是通过人的意识进入他人的记忆而实现的。”
“用虚拟之物改变虚拟之物。”
“没错。”
“听你这么一说,我好像有些明白了。”云太身子向后仰,做了一个放松的姿势。
“明白了?”
“明白了。”云太肯定地点了点头,“你的意思就是说,让我结合《出海日记》这本书,研究如何在纯粹的虚拟中保持记忆世界的稳定。对吧?”
“完全正确。”亚瑟心领神会地一笑。
“不瞒你说,我曾作过这个方面的研究,这项研究消耗了我一半的大学时光,当然,最后的结果不尽人意,到了现在我也并不是有绝对的把握,万一失败了,后果不堪设想,你不是说了吗,实验者大多都精神失常,要不然就是自杀了。”
“据我所了解,在座的各位——”亚瑟挥了挥手臂,扫过屋内的凛子、海默、云太三人,又将手臂有力地放下说,“都不是安于现状的人。平时做着警察那样维持秩序的事,私底下保持着的是一颗罪犯的思维。若如这个黑机器,真是半点儿风险也没有,那就自然丧失了冒险的趣味了。”
“更重要的是两千万。”海默在一旁笑着附和道。
亚瑟不作理会,他再次挽起衣袖,查看手腕上的电波表,“云太,你大概要花多长时间。”他问。
“研究?”
“嗯。”
“说不准,思路清晰的话十个小时之内可以搞定。”
“那么尽快。”亚瑟说。
时间到达当晚八点后,神元夜幕降临,记忆修复所大门关闭,几个排队一整天的穷人被拒之门外,他们在修复所门前的大花圃里打地铺,条件稍好的带上帐篷,打算来日再战。而他们的计划大概是在八点半左右时被老天爷捣毁的,计划赶不上变化,神元的天空霎时间有暴风雨从天而降,那块常年盘旋在修复所上空的黑云终于在此刻溃散,溃散的同时似乎还伴随着几道绿色的极光,把大街小巷闪亮,比起神元的常客——地震、龙卷风,极光是神元百年都遇不到的奇景,闪光之后,家家户户接二连三敞开窗户,迎接雨点,有些好奇的人为了确认那块黑云是否真的不见了,甚至还冒着暴雨靠近修复所,对着天空仔细地观察一番。
结论皆是如此:在这个闪耀着奇迹之光的夜晚,黑云的的确确消失得无影无踪。修复所之上的一大片天空,就此变得明净。像掌管美貌的神取走了少年身体上顽固不化的、丑陋的黑色胎记。
一直到了很晚,修复所门前的穷人渐渐散去,家家户户都关上了灯,齐齐进入睡眠。但修复所第三层的灯光仍然亮着,包括海默在内,几人已将《出海日记》来来回回读了好几遍,凛子已经开始依照《出海日记》中第五佑一的经历来制作记忆,她从现实中的神元南海截取所需的环境信息,从太平洋沿岸截取海洋生物的信息,注入到记忆芯片当中,构成书中主人公的环境。就像导演翻拍小说,还原小说场景那样,在芯片的虚拟世界里构建起一个全新的,自己想象出的环境。
海上的时光百无聊赖,无聊到什么程度呢?无聊到如果给我一本书,我可以看上一万遍。平时不太会识字的水田西,竟然花了大把的时间,把她知道的为数不多的词汇编成了一首小曲,她就这么时常一丝不挂,赤身躺在甲板上晒太阳,船航行着,水田西轻轻地哼唱,而我在一旁安静地听:阳光想要杀死我们,雨水想要救活我们,不存在的雨啊,不存在的鱼啊,天空没有黑云,天空明朗干净,海鸟一只只来,一只只走,引导着路,方向虽无,但迷茫远去,船开往天空,溺女,和尸体们。
——《出海日记》
亚瑟整个人在沙发上平躺下来,轻轻合上眼睛,舒展双臂,四肢,深呼吸几次后,他感觉自己融进了这本书内,抬头艳阳高照,低头是蔚蓝色的海水。亚瑟已经将书通读了大概十遍,他的阅读速度极快,几乎可以达到一目十行的地步,可读到后面,却不由自主慢了下来。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读得快的时候,感觉就像自己变成一只鸟坠入苍穹,孑然一身掉进了无边无际的境地,读得慢的时候,却像是独自一人躺在船头,任由水波将船荡漾到海的任何一方。他认为,没准儿这就是《出海日记》独有的魔力,也是其销量一直居高不下的原因。
“市面上好多小说都是讲述别人的故事,而《出海日记》是不折不扣的私人文学,是自己的故事。这点同人的记忆是一样的,记忆也是私人文学。”亚瑟从沙发上起身后,这样评论道。他在房内巡视起来,检查其他人的进展如何,他走到修复所三层特有的实验室门前,轻手轻脚推门进去,凛子正叼着一根烟,低头操作一台扫描隧道显微镜,烟雾粗犷地散开,她的手法却熟练细腻,大概已经开始制作记忆芯片内纳米级别的主要部分,进展到这一环节,就说明她已经把所有的立体记忆环境制作完毕了,剩下的工序就只有“注入到芯片内”。
遇此光景,亚瑟只好以同样小心的力道将门合上,不作打扰,迅速离开。他回到会议室里,云太依然在重新研读大学时期的论文,时间已过凌晨,海默大概是忍不住困,躺在男友云太的肩膀上打起盹来,发出一深一浅平稳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