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云太先生:
精神失常的感觉很奇妙。
像是站在离自己几米远的地方看着自己,身体是受别人控制的,但是偶尔,我能回到自己体内,变得正常。当然,正常的时刻为数不多。
青山疗养院里有一个老头儿,他整天在睡觉,我就在旁边看他。他没有鼾声,睡眠很安静,呼吸也很平稳。
老头儿很奇怪,他的眼角有三道深浅不一的鱼尾纹,第一道深,第二道浅,第三道深。睫毛极短。起初我拍拍他的身子,想把他弄醒,可没有成功,后来又摇他,用拳头打他,使尽了浑身解数,他就是不醒。我想他应该吃了很多安眠药,才会这样睡得死死的。
我在疗养院里没什么事儿干,院里的其他人喜欢去山后面的河,在那里戏水、浇花或是灌溉树木。有的人喜欢看书,端着一本书像神元监狱的囚犯那样正襟危坐,一个字一个字地读。
而我在疗养院里唯一做的事情就是帮老头儿进食。
这是个麻烦事儿。除了呼吸和心跳还在,他跟死人没有区别。我把他的嘴巴打开,往里面灌水,或者是稀饭那样的食物。他从不把我为给他的东西呛出来,无论是酸的辣的,灌下去之后,都不管三七二十一全部接受。
我想的话,如果没有我给他喂食的话,他可能早就死掉了。
信的第一页到此结束,凛子的字迹一如既往地工整,但是凛子在信中柔弱的语气,云太却从未见识过,读罢,他顿感胸闷异常,喉咙里像是有块淤痰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房间亦是如此,海默离开了以后,他一个人住,房间就是一个将鱼牢牢关住的渔箱,而自己是那只被困的鱼。无论如何,云太是觉得房间里少了点儿什么。
他把信放下,起身走到客厅的电视机前,打开电视柜的抽屉,从中拿出网络CD机,随意放了一首歌,当前奏响起,他意识到这是很久以前自己爱听的Bob dylan的经典曲目,前奏就热热闹闹的,架子鼓和贝司齐上阵。他索性懒得切歌,坐回沙发上,将信翻到第二页,准备继续读起来。
信第二页的第一行这样写道:“我有一个想法,可能荒谬,却极有可能千真万确,那就是我们当下所生活的场所,并不是正确的场所。”这句话云太读了六遍,三番五次回过头来重新读,死活读不进去,他每每读完后一段,前一段便忘得一干二净了。他觉得没准儿是民谣摇滚乐在作祟。
云太再次起身,走到电视柜旁拿起网络CD机,在搜索框中打出了:管风琴三重奏鸣曲。这首歌适合一个人听,安静,不闹腾,就像房间里坐了一位老友,告诉自己并不是孤身一人。
当音乐的第一个音符响起时,他就肯定了如此想法,房间里的确被流水般的实物填充了,并且严丝合缝。
云太长舒一口气,再次翻开信的第二页,认真地开始阅读。
我有一个想法,可能荒谬,却极有可能千真万确,那就是我们当下所生活的场所,并不是正确的场所。
我很早之前就有这样的想法了,是在我们刚刚接到徐成那桩事儿的一天以后,我在记忆修复所读《出海日记》,我看到这样两个桥段,分别是第五佑一拿起刺针,刺进鱼身上某个部位;和第五佑一拿起渔叉插进大南脖颈下方三厘米处。
安装记忆芯片的位置和刺针刺下的位置是一样的。几乎分毫不差。这很难说是巧合。
不如说是一种直觉,我们当下所生活的场所,很有可能跟《出海日记》脱不开干系。
疗养院里有一张台球桌,我没玩过,其他人爱玩,他们事先用一个三角形边框把五颜六色的球框在一起,放在一个固定的位置,然后再把白色的球放在另一个特定的位置。
如果把五颜六色的球与白色的球,分别比作我们生活的场所与我们,那么这两者中必有其一出了问题,不在正确的轨道上。是我们出了问题,还是世界出了问题,我觉得很难搞清楚,但我敢确定,我们,或者世界,总有一方偏离了约定好的轨道,就像台球摆放的位置不正确。
读到这里,突然断了。信的第二页结束,内容只占了整张纸的一半,剩下的一半皆为空白。伴着旋律优美的《管风琴三重奏鸣曲》,云太几乎是一口气将第二页读完的,之前看一点儿忘一点儿的症状没有出现,但内容依旧生硬无比,他像一条蛇那样将食物一口吞下,需要很长的时间来慢慢消化,完全消化后,才能再次进食。
他闭目合眼,头陷入沙发靠枕,仰面对着天花板,一次又一次做深呼吸,开始回味凛子写下的内容。
“听着音乐杀吧。”凛子说。
云太首先回想起的是自己坐在车内肆意屠杀的快感,在1996,他握着那把老掉牙却很管用的柯尔特左轮枪,身体探出车窗外,朝后方的警车射击,一枪接一枪。那种快感仿佛是与生俱来的。
而凛子的说法他完全赞同,简直直戳进心里,众人从黑机器内苏醒后,他从生活的一点一滴中、从天空中、从快轨列车站里,不断地收到来自四面八方的讯息:我们,或者世界,总有一方偏离了约定好的轨道。
不论是记忆芯片跟刺针刺下的位置相同,还是其他的种种,云太都感觉当下所处的时空同《出海日记》里第五佑一所处的时空、1996里三十六岁徐成所处的时空,三者像是麻花扭在了一起,成为彼此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他稍作调整,然后翻开信的第三页,继续往下读。
一个月前,我们还在制订计划的时候,亚瑟提出过一个建议,这个建议最终也付诸实际,那就是,让你扮演一个在徐成记忆中出现过的日本人,他的名字叫小野富二。
神元在日语中意为“神之所在”,神居住的场所,第四区游泳馆、42号牢房、十三具尸体,在日本被当成不祥的征兆,这都是真实存在的东西,这绝非巧合。
1996年,我们在那里乱套了,你记得吧?实际上乱套的感觉跟精神失常差不多,自己跑到身体之外,看着自己的身体顺应着某种力量行走,在这种情况下,我误杀了海默。然后,以上所述的几种“巧合”一一出现。希望你能理解。
对于你扮演日本人小野富二一事,我有许多问题想问你,想听到你的解答,你知道的,这里是‘神之所在’。可传说神话为什么会流传呢?它们都是平白无故出现的吗?屏幕上的电影小说家的故事,也许不是因为某种显而易见的利益而出现的吧?
我记得小野富二说过,一切事情皆有特殊的天意,为什么在徐成的记忆里会发生眼球消失事件?为什么计划里要让我不立刻解决十二个人,而是大费周章,把他们挂到南边的河堤上,让潮水溺死他们?为什么非得是十二具尸体、一个溺女不可?
我之前想了很久,云太先生,现在我很明确地告诉你,世界就是个大监狱,你在击穿它之前,得先把他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才行,像巩固记忆一样不断重复,无论是多么荒谬、多么无理的规则,只有在你经过一遍之后,才能拥有那个打破它的资格。
我因此死在1996年。水中的女孩必须消失。
信的第三页结束。
云太长舒一口气,倒在沙发上,两手放松地展开,把内容消化了一会儿后,他起身走进厨房,像平常一样倒了一杯酒,一滴不落地喝干。听到管风琴乐的声音,他突然觉得恼人,于是按下CD机上的停止播放键,房间重新恢复寂静,倒也没什么不妥。
凛子也许并没有真正的精神失常,云太想。凛子在信中的语调很平静,没有抱怨,没有言论过激的现象出现,就像一个地位同等的友人在有条不紊地讲话。在一个月以前,他们刚刚从黑机器出来的时候,凛子第二个苏醒,醒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找水,不是用来喝的水。她跑到了第四区的游泳馆,跳进了池内,一直到游泳馆下班她都还在池子里。工作人员把她从水里拖出来的时候,她满脸都是泪水。云太没法儿想象凛子满脸是泪水的场景,他觉得那样的场景几乎不可能出现。后来,凛子在曾经的神元污河里过了夜,就是云太楼下那条用过清洁剂后变得透明的河,而到了白天,她就去第四区游泳馆,没完没了在水里待上一整天,被强行拖起时,她不哭,也不笑,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光是流泪。事情慢慢恶化,她在几天后被送往了疗养院观察。
凛子在1996年死掉了,什么原因不得而知,可能是误杀,可能是意外,可能是徐成没有画圈,总之她在1996年死的导火索十有八九就是精神失常。这点云太敢肯定。
想罢,他又打量起那封信来,只观察起信封、纸张以及凛子的笔迹。
信封是白色的,中规中矩,右上角的邮票印着神元第一届市长的人像,市长站在演讲台上,正满怀激情发表着他的上任演讲。信的纸张更加普通,像是专门为中学印刷的作业本纸质,在信纸上方,有一行自带的绿色小字:青山精神疗养院。他猜测,这个疗养院也许禁止了除写信外的所有通讯方式,再加上生活无聊至极,否则凛子是绝不可能写信的。看着看着,云太就有了新发现。他发现每页信纸的右下方都标有日期,第一页跟第二页日期相差一周,第二页跟第三页相差四天。这说明这封信不是一口气写完的,而是像日记那样,每天想到一点儿写一点儿,然后合并到一起。
天色已晚,云太有些困意,想趴在沙发上睡他个三天三夜,但很快他又提起了精神,决定把信看完。信的第四页,是最后一页。
我感觉老头儿快要死掉了。他的心跳、呼吸都还在,但是变得微弱、不均匀。我怀疑他是不是要死了。我每天都坚持给他进食,牛奶、淡水、粥,他通通吃个不剩。按理说,他可以存活下去的。或者说,他是存在于现实与虚幻交界处的人,就一直睡在那里,天塌下来了也不干他的事。
说了那么多废话,云太先生,真是抱歉,我现在就将写信的根本原因告诉你:要想从疗养院这监狱里出去,得拿到家属或亲友的证明……
这一段字迹张牙舞爪,不像是凛子本人所写,后面的一大长串都是些乱码似的胡言怪语,没准儿是凛子写着写着突然精神失常了。一直到第四页的底部,字迹才恢复之前的清晰,变得简短有力,“期待你的回信”几个大字用红笔画上了重点符号,尤为醒目。云太略过了那一大段“乱码”,直接跳到了后面,清晰的地方只有简短的四句话。
我们很有可能处在塔的第三层。我们是可以像在1996年那样不照规则为所欲为的。
每层塔内一名象人。你还记得吧?他们以眼睛为食,最偏好鱼眼睛。
你最好把这一层的象人找出来。
期待你的回信。
凛子
云太眯起眼睛注视信的结尾,仿佛在验证物理上不合逻辑的风景。
他想,这不是梦境,也不是幻影,肯定是现实,然而低头检查双手,正视前方昏暗的空气,抬头望着黑白不明的天空,其中却察觉不到现实应有的分量。只有到达某个目的地,才能回到真实无妄的2016年?
云太又到厨房喝了一杯酒,这一次比上一次喝得还要干净,一饮而尽得更加彻底。读完整封信,他一点儿写回信的头绪也没有,本来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他就想抛到九霄云外,而回信意味着再次投身于《出海日记》的汪洋中,就像是把在战场上左腿受伤而退居后线的士兵再次放入战场,使其中伤右腿。牢固记忆便是不断重复,他不想重复,更不想牢固记忆。
他很不负责地想,凛子这桩事,干脆就撒手不管了,干脆把那件事忘得一干二净。即使凛子离开疗养院需要亲友证明,她也可以找亲属,找海默,信应该也写了不止一封吧。自己也没必要把其视为责任。
云太将信揉成纸团,远远扔出窗外,纸团落进了河里,很快被河水冲走,没了踪影。
时间到达傍晚八点整,他在沙发上睡下,深沉得几近暴力的睡眠笼罩了他。
第二天一早七点,有人打电话进来,铃声响起,他终于睁开眼,感觉似乎睡得很长很深,整个身子都处于被石头压着般的麻痹状态。是记忆修复所的高管打来的,那人几乎是警告的语气,通知云太已经是连续二天上班迟到了。洗完澡,刮完胡子,刷好牙,云太走进衣帽间,随手拿出一套黑西装换上,再到镜子前整理凌乱的长头发。这些工序完成后,云太换好鞋,下楼到地下停车场。
宝马车仍然发不动。困惑少顷,他拨通了修车店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