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是修车店?”云太说,“卡号59,我的车开不动了。”
“卡号59,是吧?”电话那头的修车师傅说。
“嗯。”
“具体什么症状?什么时候没法儿发动的?”
“昨天。昨天早上,我准备开车去上班,结果车就不动了,无论如何都开不动。”
“检查过引擎么?”
“检查过,看上去一点儿损坏都没有,是质量很好,才买不久的宝马车。”
“油门踩下去有声音吗?”
“没有,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就跟没踩似的。”
“好的,明白了。”电话那头说,“不过,59号余额为零,恐怕得请您到修车店来一趟。”
“余额为零?”云太有些吃惊。
“是的。”
迟疑了一会儿,云太道了谢,然后挂掉电话。回头望了一眼自己的车。他照着昨天的路线步行到离家最近的快轨列车站,费九牛二虎之力搭上了一班列车。列车开动,驶上了悬在城市半空中的轨道,轨道两侧几乎都是高楼大厦或是热闹的别墅区,给人整个城市都覆盖在钢筋混凝土之下的印象,越向市中心逼近,列车上就越拥挤,云太被挤在车窗旁边,周围是几个在附近中学上学的高中生,谈论的话题大多为最近的考试、数学试题,无意间听到的不乏“A地”“B地”这样的字眼,云太实在不想让这些东西入耳,便把随身听掏出来,戴上耳机听音乐。然后望向车窗外。
巨大的写字楼一闪而过,地面上熙熙攘攘的人头攒动,慢跑者与上班族混在一起,斑马线上黑压压一片。他感觉自己像是一只老鹰,一面搜寻地上的猎物,一面飞速在空中翱翔。
十点前到达记忆修复所大门前,排队的长龙一直延伸到马路边,云太每走两步就要抬头望一次天空,确认黑云是否真的消失了。当然,结果一如往日,没有黑云。他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遂走进所内。
“你还是来了?”坐在前台的女同事说。云太点点头,从她身边掠过,直直走向海默的办公室,推开门,空无一人。随即拨打海默的电话,无人接听。他到前台询问:“海默今天有来吗?”
前台小姐露出奇怪的表情,然后很有技巧地笑笑说:“她请假了。”
云太道了谢,转身乘坐电梯上二楼,确认四下无人后,他进入记忆修复所第三层,径直去向徐成所在的房间。
徐成仍在睡觉,整个场景跟昨天离开前保持一致,他双手合十,放在自己的肚子上,呼吸均匀,没有鼾声。云太确认似的注视他的鱼尾纹,第一道深,第二道浅,第三道深,没有任何变化。
这老头子怎么就不死呢?云太在心里说,简直像蛇进入冬眠一样,冬天一来便一声不吭挖个洞睡进去,在此途中不吃不喝也不会死掉,就那么睡下去,直到春天才醒过来。
“徐成。”云太叫他的名字,徐成一动不动。他知道他听不见。
“你倒是吱个声啊。”他说,“你不醒过来,没人给我指路,我现在都无路可走了,。”
“你可是写《出海日记》的人哪。那么多钱,谁帮你花?虽然两千万已经被亚瑟带走了,多半是他带走的,你还记得亚瑟是谁吧?”
徐成没有反应。
“唉。”云太叹了口气说,“那你记得凛子吗?她在信里告诉我说,她梦见你了。”
“天意弄人,这话不假啊。要是你不出现,我们也不会读《出海日记》。你上辈子应该是个渔夫,像第五佑一那样的,丢下渔笼,让我们这些小鱼上你的钩。你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你别板着脸,要不是凛子给你喂食,你早就死了。
“制订计划那天,天上闪过了绿色的极光,你可看到了?从那之后记忆修复所上空的黑云消失了。这一定预示着什么,像是一个标志,一个路牌,像游泳馆的招牌叫第四区游泳馆,地球的招牌叫作地球,通过那个标志我感知了什么,当下我们所处的场所已经不是之前那个场所了,有什么东西改变了,我们走上了不正确的轨道。极光就是最好的证明。正确的场所里修复所上空是有黑云的。而现在没有。”云太说,“我希望你能告诉我,怎样才能回到正确的轨道上去,该怎么做,才能回到实实在在的2016年?哪怕你告诉我一点点方法也好,现在我毫无头绪,是要杀人吗?还是要去抢银行?还是去跳楼?自杀都可以,我都愿意干。无论如何,我得回到原来的世界才行。”
说到这里,云太停下话头,将目光投向前方空间中某一点,似乎在思考接下来的言语。有些话在徐成清醒时总是突然忘记,不知为何,恰如其分的话总是姗姗来迟,错过最恰当的时机。他咽了口口水,继续说:
“也许凛子说得对,当下我们所处的时空也许是跟第五佑一的时空、三十六岁的你的时空混在一起的。”云太继续说,“也许这三个时空就是那三座塔。我知道了。没准儿就是这样,对吧?你好歹吭一声,点点头也行,表明一下你的观点,评论一下我的观点是否正确。一个月前你来记忆修复所的第一天,你就说了,你觉得《出海日记》没写完,想用某种方法延续下去。你说的很多话我他妈都忘记了,我根本不在意你的话,但这句我记得一清二楚。这就是你延续下去的方法吧?把我们打上岸,把我们作为故事的一部分。”
“我会知道接下来怎么办的。”云太咬牙切齿道,“这绝对不是现实,不管你醒不醒,我都要自己走回去。”
“因为,那把枪现在转到我头上来了。握枪的人现在把枪口对准我了。”
云太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然后看了他一会儿,像是在说:发泄完毕。云太整了整衣领,出门去了。发泄归发泄,他还得上班。还有成百上千的客人等着他,那些人要向他倒一把失恋的苦水,倾诉凄惨的身世。
工作几乎就是日复一日的重复,一天工作下来,云太能感到自己的精力明显消耗了大半。
下班时间到,离开修复所之前云太又去了一次海默办公室,去了一次放置徐成的房间,跟之前没什么变化。他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有十几个小时未进食了,昨晚自己见到鱼便把胃里的东西吐了个精光,之后什么东西都没吃,仅仅喝了几口酒。但奇怪的是,他没有感觉到饿。
莫非自己得到了徐成那样饿不死淹不死的技能?云太打趣似的想。
依照惯例,他去快轨列车站坐上了一班到达固定地点的列车。列车上照旧拥挤,人挤人,云太的手机在这时响了,是短信的声音,他被夹在一个中年女人和一个胖男人之间,几乎没地方掏出手机。云太向周围的人道了句借过,双手才得以解脱,艰难地从外套口袋里摸出手机来。
他没想到这是一条告别的短信。发信人是凛子,她不肯接云太电话,短信也只有寥寥几行字。云太很快就读完了,一时间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又很快恢复平常,他把手机放回口袋,抓住车上的扶手,中年女人和胖男人的身躯顿时又贴上来,夹住他。
列车还未行驶到云太预定好的站口,他就跟随人流提前下车了,并没有什么非得这样做不可的原因,也许只是心血来潮吧。他找了一个离自己最近的咖啡厅,在角落处坐下,随手点了一杯咖啡。然后双手掩面,像是在安抚体内另一个蠢蠢欲动的云太,并且片刻的沉默。为了调整心跳,他不得不花时间慢慢做深呼吸。
伴随着咖啡厅里播放的《管风琴三重奏鸣曲》,他忽然察觉到自己体内有一颗肿瘤,一颗终年不化、潜伏期极长的肿瘤,好像一在咖啡厅里坐下,那东西就忽然自己冒出来似的,就是它生出了心中的苦闷与窒息。以前他并没有察觉到会有这种东西待在体内。
不过,这是恰如其分的苦闷,恰如其分的窒息,仿佛是值得好好品味的东西,与1996在车内击杀警察的快感如出一辙,不血腥,不过分,处在适可而止的位置上。
咖啡还未喝,云太便在桌上留了钱,匆匆离开。他一点儿也不饿,一点儿也不渴。先回家再说,他想,步行回家,这是第一步,“不吃东西会饿死”这种事他早就忘得一干二净,海默发给他的短信他暂时抛在一边不管,因为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这件事是从他脑海里油然而生的。他迈开步子在神元的大街上行走,融进了黑压压的人群,红灯停止,绿灯行,在人行道上空出一条长长的盲道,穿过数个并不熟悉的街口,穿过曾经脏污而今干净透明的河,像是一条蛔虫在凶兽的体腔内穿行,“傍晚的神元原来是这个样子。”他不禁自言自语说。
他曾经只使用驾车这一种交通方式,在记忆修复所和家之间徘徊,还真没有以步行的方式走进大街小巷过,大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人们穿着不同的衣服,提着东西,脚步匆匆,想必带着各自的目的赶往某处。云太目不转睛地注视如此男女的身影。蓦然,他想到了1996年中那群人的身影。
当时徐成的记忆世界几近崩溃边缘,那些他从未见过的人就此“遇见”了,那些人走到大街上,依照着各自的目的地,嘴里念着“脚步”,依照着各自的职业,纷纷做出工作中最一丝不苟的状态。他们有的三五成群,有的孤身一人,冤魂般地游荡,像受够了生活的人吸食了超剂量的大麻,然后照着梦行事,照着意识行事。
那么,海默兴许就是受够了千篇一律的生活,才离开的吧。他这样想到,但不论怎么说,他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做。云太不由地加快了脚步,因为稍一慢下来,可能会被象人追上,计划也会被搅乱。
海默另有新欢一事,没有伤感的必要,今后两人大概会在各自注定的场所,沿着各自的道路向前走下去吧。他思考着,这世界糟糕透了,糟糕到不敢停下来欣赏良辰美景,因为那样的美景很快就会变成一堆狗屎,就像凛子所说,只求快,不求稳。回想起来颇有道理,如果若无其事照着自己的路子快步行走下去,伤痛与世界的糟糕也就不再重复,不重复便也不牢固,不牢固即为忘却,忘却即为不存在。
此时此刻,已经不可能再退后了。云太的思绪如同蜘蛛丝断开般戛然而止,他干脆小跑起来。
回到家中,他脱下黑西装,没洗澡,换上了一套整洁的睡衣,刷完牙,洗把脸,然后去厨房照例喝口酒,打开网络CD机听一会儿音乐,当然是管风琴乐,巴赫的也好,斯韦林克的也好,都无伤大雅。他坐在椅子上听了一会儿,一等到心中因乐声起了恼人之意,便立即将CD机关闭,整个人静坐起来,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去做,静候着什么东西来临。
时间到达八点整,夜色降临。云太在沙发上准时进入睡眠。
这一夜,他梦见了柯尔特扣下扳机的声音。
他听见潮汐拍打上岸,远方人在脑中警告说:“打开车的后备箱。”
云太迟疑了一会儿,然后绕到车后面,手放在了打开后备箱的按钮上。他轻手轻脚将后盖掀开一条细缝,埋下头,凑近身子,观察箱内的情况。他不禁浑身一颤,箱内好像有个人,他又通过细缝观察了一会儿,最后确信,箱内的确有人。
在梦中,云太突然回想起了之前发生的事,之前,自己看见了前台小姐的脸,他记得那是一张极其诡异的脸,光看起来就让人觉得不舒服,就算将狗头硬装在她的身躯上,也比当时所见的长相要好得多。随后,他在混乱状态下结束了前台小姐的性命,用刺针刺进了她脖颈下方三厘米处。他隐约觉得自己上了一辆车,车神不知鬼不觉开到了海边。而远方人一直在脑中一次接一次地发话。他琢磨着,这就是“神之所在”吗?
想罢,梦里的场景又回到了海边,后备箱箱盖已经被掀到最顶端,一个青年男人躺在后备箱内,一动也不动,脸上毫无血色,看上去已经死了。是个日本人,云太直觉如此,并且直觉告诉自己,后备箱内的男尸名叫小野富二。与其说是直觉,不妨说是出于本能。
“把尸体扔到大海里去。”远方人这时说。
云太照办了。死者应该才死不久,没有发出任何腐臭,因此在搬运途中他没有什么不适感,他使尽浑身力气,将死者扔进海中,大浪很快就吞噬了这具尸体。
海边陷入了片刻的寂静。远方人的声音又很快响起。
“你是想做一名罪犯,还是想做一名警察?”他说道。
罪犯?警察?云太有些弄不明白。
“罪犯是云太,也就是你自己,而警察是刚刚被你扔进大海的人,你想要成为谁?”
“当然是成为我自己。”云太不假思索地说。
海边再次沉静下来,不一会儿,海边的木屋方向突然传来了风吹动门的声音。吱嘎吱嘎。
远方人隔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再次说话:他说,“人生将迈入一个新的阶段,你将成为你自己。”
此刻的梦中,云太听见了柯尔特扣下扳机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