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再问为什么,也不问怎么做,我按他的要求将他扶起,给他稍微处理了下伤口,便匆匆出得庙门直往江边跑去。
待到江边之时,灾民已然集齐了许多浮木,稍作捆绑,横于江面,就欲依木泅水渡江。我直冲而上,一边大吼“不能过江!不能过江!”,一边用尽力气将两根梁木推入水中。
我力气本来就小,才推了两根木头,众人便已哗然,领头的一个汉子一把将我提回来,二话不说,就给了我两个响亮的巴掌,又一把将我扔在地上狠狠踹了两脚,骂道,“臭要饭的,你干什么?”
我被他打得有些晕乎乎的,只是不停的念叨,“不能过江!不能过江!”
那汉子有些愤怒,上前来又是两巴掌,道,“为什么不能过江?说清楚!”
我心中一振,暗道,对啊,为什么不能过江呢?我总不能说人家给了我半个烧饼,所以你们不能过江吧。我摸了摸胸口的半块烧饼,咬咬牙信口雌黄,强自辩解道,“就是不能过江,过江的话必有大难!”
那汉子气得七窍生烟,铁青着一张方脸,抡圆了胳膊狠狠地扇了我五六个巴掌,我紧紧的按着胸口的烧饼,才保证自己不晕过去,待他扇完了将我狠狠扔在地上,我依然肿着脸喃喃道,“不能过江!不能过江!”
那汉子见我死不松口,心中一狠,骂道,“臭要饭的胡言乱语,你说不能过江,爷爷我偏过给你看!”说完抱起一根圆木就像江边走去。
江边众人见我如此执着,都有些犹疑,一时间都逡巡不前,不敢过江,那汉子没办法,只好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小心翼翼的走到江边,自觉骑虎难下,却又毫无办法。
他抱着原木迈入江中,江水流动已然缓慢,并不急促,那汉子心下稍安,待到游了一截,岸上的几个汉子忙将剩余的原木绑在第一根原木上,如此一截一截的直入江心。那汉子也当真是胆识了得,更兼熟知水性,抱着原木直直往对岸游去,居然并未被江水冲走,眼看着就要游到对岸,届时只要两端连上,便可在此基础上稍作加固,一座简易浮桥便搭成了。
江边众人见那汉子就要抵达对岸,不由得释然,皆是欢欣鼓舞,对我更是鄙夷非常。我看着那汉子下水,想起那老道的手段,先是希望那汉子遇险,让众人不敢过江,后见他游至中心也并无疲态,又希望他能够顺利抵达,让众人平安过江,心中可谓好不矛盾。
转眼之间,那汉子就已游至对岸,待他将原木系牢,一条脆弱的生命线就在宽阔的龙江上搭起来了,见他跳跃着使劲的往这边挥手,一时间众人欢呼雀跃,兴奋不已。我心中也舒了口气,暗道,“如此也好,只要众人能够平安,对错当无关紧要,许是那老道算错罢了。”
“呸!”我才如是想,忽的一口唾沫吐在我脸上,我抬头一看,却是一个面黄肌瘦的小姑娘,大约五六岁的样子,天真的拉着她的母亲,指着我道,“妈妈他是坏人!”
“对!他是坏人!”那母亲鄙夷的看了我一眼,等浮桥搭起来了,且看他是不是好意思从这过。
“呸!”又是一口唾沫吐在我头上,却是一名去加固浮桥的汉子朝我吐得,这一下子就开了锅,所有人从我身边走过都要朝我吐口唾沫,既有三五岁的懵懂童子,也有七十多岁的佝偻老妪,我垂着头一句话都不说,任由唾沫覆盖我全身,只是按着胸口处的烧饼,默默的流着眼泪。
作为一个乞丐,我一直以为这是用尊严去换取生存机会的一种生活方式,我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去在意别人的眼光和看法,这或许是头一次让我觉得别人怎么看,对我很重要吧。我一直在想,或许是在我流泪的那一刻,我就不配再做一个乞丐了吧。
浮桥开始一点一点的加固起来,临到半夜勾月悬起来时,已经足够坚固了,我心中也有些安慰,或许江南的日子是要好过些吧。
众人开始依次过江,小孩和老者在浮桥上走过去,年轻的汉子和妇女则扶着浮桥泅水而过,所幸江水并不湍急,众人秩序井然,见已有先过桥的人抵达了对岸,一时间所有人放下了疑虑,开始纷纷下水渡河,顿时数万灾民下江沿桥而去。
“妈妈!也让他过桥去吧!”忽的,那第一个向我吐唾沫的小姑娘指着我,向她母亲说道。
那妇女看了我一眼,见我泪水涟涟,心中似有不忍,对我道,“小伙子,大家都是一时激愤,你不要往心里去,跟着我们一起过桥去吧。”
我看了那小姑娘一眼,按了按胸口的烧饼,微笑着道:“你们先过去吧,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办。”心中暗道,无论如何且先要把那老道的事情安排才好。
那妇人见我不欲过桥,以为我尚自心中羞愧,不敢与众人同渡,想等众人走后再独自过桥,便不再多言,转身渡桥而过。
见众人均已渡至其半,江水犹自平缓,想来也应无事,我擦了擦身上的唾沫,就欲反身返回龙王庙。
忽然只听得一阵狂风怒卷,原本平静安和的龙江一下子激荡汹涌起来,有如怒龙翻身一般,顿时巨浪盈天,风云色变,才一转眼那脆弱的浮桥便如在暴风雨中的蝴蝶般悄无声息的断作了几节,顿时整个江面上到处都是哭喊之声,整整有数万人被卷入江水之中,才一眨眼,一个滔天巨浪卷来却又全都消失不见,我吓得面无人色,脑袋如同被雷霆击中一般,一动也不动,还未来得及渡江的人吓得连滚带爬的往江岸跑去,整个江岸边到处都是哭喊之声。
异变来得快去得更快,前后只不过短短几个呼吸的功夫,原本的滔天巨浪就又归于平静,一如方才的宁静般缓缓流淌,可浩浩荡荡的数万人流却都成了江下亡魂,我心中自责无比,我若是再多些坚持,或许这数万人就不会死于非命,我若是多些谋略,或许就能挽救这些人的生命。
我转过身,看着仅剩的数千人,他们一边悲泣着,一边以崇拜和敬畏的眼神看着我,我想起初时的数十万灾民,经过一轮又一轮的残酷命运的抗争,到此已然所剩无几,不由得跪坐地上,仰天放声大哭起来。
有人说绝望的前提是曾经要有希望,此时我才觉得心如死灰,我突然羡慕起在江水中死于非命的人们,或许他们才是这一轮轮苦难中的胜利者,死亡既然无法逃避,何不勇敢选择。
或许一个小人物的最大悲哀,就是去扮演大人物的角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