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宗有鉴王安石上次罢相潜行南归，特谕吴充、王圭二相务必依礼送行，免致生事者纷纷，并诏二相同中使到码头送行。二相宣谕上意，商于安石道：“知兄素厌繁文缛节，亦知兄近时心情，送行礼仪可从简，但不可缺，上尤不许放公潜行，望勿伤皇上心。”安石只好依从。至日，到州桥码头送行者为四品正郎以上朝官及开封府尹、府界提点等。安石向送行者拱手相谢。二相同中使送安石登船，并致上意，安石谢恩。乘舟依使相出行例，前舟引导，后有兵船护行，惟不奏鼓乐。乘舟开行后，众官方才散归。安石此次南归，不似上次潜行，上站早告知下站，所过州县官吏皆趋码头迎送，安石亦不免上岸应酬一番。安石一路行来，晓行夜宿，非止数日。这日距江宁不远，安石道：“一路应酬，烦人至极，真无意味。前边即抵江宁，必有府县、运使官员前来迎接。我以使相、镇南节度、判江宁府抵达，其迎接之规模，礼仪之隆盛，必过沿途州县多矣。得想个应付之法。”豫国夫人笑道：“皇上诏你判江宁府，怎可躲过江宁府迎接？”安石道：“其他州络首，俗语笼头。府迎送，不过一时寒暄应酬，而江宁府乃接我就任视事。甫脱宰相套，又入知府套，岂是求退本意！”王旁道：“既然皇上诏父判江宁，总得应付一时。”安石道：“我一天也不应付。”夫人道：“船到码头，一乘大轿还不将你抬进府衙去也。”安石沉思后告旁道：“我打定主意，不去江宁码头。前边有一小码头，距咱家宅院不远，可在此靠船，我同你母上岸径自返家。旁儿押船驶靠江宁大码头，告迎候者说，我已上站拢岸返家，不去府衙了，代我谢大家迎候。然后押解行李回家。”
旁道：“父母年迈，怎放心二位老人径自去也。”安石道：“不妨。你祖父谢世后，家居附近几十年，路径熟悉，丢不了我和你母。”旁依然不可。王兴深知安石性拗，不好阻挡，遂道：“我跟随老爷、夫人上岸，护送返家，不会有失。公子尽可放心去也。”王旁只好依从。不多时船至一小码头，安石命靠岸，与夫人走上码头，令船继续开行。安石三人进入市集，见有江州车，吩咐王兴雇了一辆，自己坐一厢，夫人坐另一厢，吱吱呀呀走上乡村道路。这时安石置身村野，嗅着泥土气息，心旷神怡，笑道：“多年不曾有此享受矣！”王兴引路，二个时辰即到家中。街坊邻里看到安石坐江州车回家，惊讶之至，遂戏称江州车为宰相车。
次日，江宁陈知府前来谒见，道：“我已备齐接交文书，请相公到府视事，以便陈某卸任，回京交差。”安石道：“安石离京前，即乞免判江宁府，并举府台留任，望安心职守。”陈知府道：“还望公到府视事，免招非议。不知情者反以为陈某贪恋官位，拒抗王命，祈公勿陷某于不义。”安石道：“陈知府安职留任，有不是处，安石担承，决不累你。”
陈知府深知非前后任一般交接，安石尚带使相衔，节制镇南诸军事，不可造次，遂告退回衙再说。
陈知府走后，安石再上《乞宫观札子》，请免使相判江宁府，并奏乞将自己江宁所置私田施与蒋山太平兴国寺，充常住。不久，诏令到府视事，不从其免使相判江宁府之请。对施田事则从所请。于是，安石三上《乞宫观札子》。上又不从，并遣中官梁从政赍诏敦谕，须其视事乃还。从政留金陵累月，安石请不已。豫国夫人道：“事可一二，不可再，今已三上札子，上又遣中使促你到府视事，而你必欲所请，不怕皇上怪罪耶？”安石道：“屡乞罢相，皇上未怪罪，乞免判江宁府，怎会论罪？上令我以使相判江宁府者，乃照顾我退居江宁方便耳。皇上隆恩，我自当感激，不过，既已退居，就应以平民自律，岂可以官临人，犹弄权柄，谋私人之方便乎？此非安石做人之道。”遂四上《乞宫观札子》坚辞判府事。到了十年三月，上又令太常丞朱炎传旨，令安石到府视事。安石又五上札子，乞免判府事。六月，上方许以使相领集禧观使，居金陵。安石语夫人道：“我将再请免使相南镇节度，只留宫观空衔。”
安石回到金陵，在老屋住下，不免悲凉之感。回忆昔时，住在这里者，上有老母，同辈有兄嫂弟妹，下有子侄，家虽贫，其乐融融；而今，仅同老妻次子归里，人去房空，甚是冷落。七年罢相归家，尚有？儿依傍，助修《三经义解》，砌磨文字，而今痛失爱子，悲伤不堪。因此，回居老屋，触景生情，彻夜难眠，每以诗寄情，写下《相送行》、《阴漫漫行》，尤以《一日行》表述了当时之心情：
贫贱奔走食与衣，百日奔走一日归。
平生欢意苦不尽，正欲老大相因依。
空房萧瑟施惠帷，青灯半夜哭声稀。
音容想象今何处，地下相逢果是非。
为避触景伤感，安石常去蒋山游转，寄情山水。好在皇上赠其一匹御马，可以代步，早出晚归，尚称方便。蒋山有佛刹多处，惟太平兴国寺规模宏伟，多高僧，名播中外。但该寺地处深山，距家较远，难能常至。定林寺则在浅山南麓，故常往。该寺专供他一所居室，于是安石经常在此读书、著书，接待来访客人。他为此室取名昭文斋，亲题斋名，悬于室门。对其定林所居，殊洽意，咏道：
屋绕湾溪竹连山，溪山却在白云间。
临溪放杖依山坐，溪鸟山花共我闲。
十年八月，安石再上表，乞免使相、镇南节度，以本官充集禧观使。诏答不允，并遣安石弟、权度支判官王安上赍诏往赐。安石仍请不已。夫人道：“上准你辞判府，已无实职羁縻。使相、节度不过虚衔耳，不必一再烦上。”安石道：“既然退居，当一身轻。使相、节度镇南犹络首也，放归就食情虽适，络首犹存亦可哀。”夫人道：“他人放归，对虚衔亦计较，惟恐人不重己，你却与人异。”安石道：“有虚衔不增我分量，无虚衔不减我分量。不自重，何由人重？”夫人道：“好，好，我不多嘴，你自为之。”夫妻二人正在争执之时，忽报豫国夫人之弟吴显道来省亲，安石夫妇即忙到客厅接待。见过礼，安石觑显道行色惊慌，问道：“吾弟何来，似此惊慌？”显道答道：“江东转运使毛抗、判官李琮传牒州令捕我，二皂吏尾追到此，故造府自匿，请姐夫庇护。”夫人道：“莫非你作奸犯科，否则何以追捕？”显道道：“姐还不知弟之为人，岂是作奸犯科之徒！我与太府叶均争香厅，叶均诬我抢占，讽毛抗、李琮捕弟。”安石尚未发话，已听得二皂吏呼声，急示显道匿入内室。二皂吏进入客厅，喧忿不已。安石问道：“撞入敝宅欲何为？”皂吏道：“奉命追捕人犯。”安石又问：“奉何人之命？”答：“有转运使令牒，不信，你看。”安石接过，看后将牒文装入衣内，道：“你两人回报转运使，就说谍文王安石已经收到，来日亲押犯人到运使衙门谢罪。”皂吏笑道：“乡巴佬别吓唬人！看你这宅院哪像个宰相府第。”王兴忍无可忍，喝道：“尔等再斗胆放泼，我就请出御赐镇南节度使尚方宝剑，先宰了你二人再说。”这时街邻旁舍多来围观，为这二个有眼不识泰山之小人握一把汗，齐声喝道：“还不快走，莫惹怒了大人！”二皂吏方鼠窜而去。夫人叹道：“幸亏还未辞去使相、镇南节度，否则，两个皂吏如何打发？”安石自是苦笑。
次日，转运使毛抗、判官李琮、太府叶均登门谢罪。适中使奉旨到江宁抚问安石，闻其事，责毛等三人道：“闻人走茶凉之说，今日开眼界矣！汝等以为王公罢相，就可下眼看人耶？”毛等连称知罪。果然，中使回京，首以此奏闻，神宗大怒，于是，毛、李、叶皆罢，更不免安石使相节度镇南衔，并以吕嘉问知江宁府，又除王安上提点江东刑狱。提点旧治饶州，以其兄居江宁，特诏治江宁。此皆护卫安石也。
上鉴安石施田佛寺，怜其贫，命中使甘师颜赐黄金五十两。安石转手以金施之定林寺僧，以报僧众对其照顾。人谓安石：“相公将私田施予寺院，家无余产；上赐金，又施僧众，不积点钱财备用焉？”安石道：
“我退居，仍食皇禄，衣食足矣，备钱何用，留给子孙抑带进坟墓乎？”
安石仍屡乞还将相印，直到元丰元年二月，上令江东转运使孙圭传旨，以陈情甚确，志不可夺，故罢节钺。自此，安石以尚书左仆射、观文殿大学士、舒国公、集禧观使，止食祠禄，退居金陵。
话说苏轼知密州任满三年，十年徙知徐州。到任不到三个月，黄河于澶州曹村大决口，澶渊北流断绝，河道南徙，泛于梁山泊，分为两派，一合南清河入于淮，一合北清河入于海，水淹四十五州、县，而濮、齐、郓、徐尤甚，坏田逾三十万顷。南清河一派，汇于徐州城下，水涨高达二丈八尺。“黄河西来初不觉，但讶清泗奔流浑；夜闻沙岸鸣瓮盎，晓看雪浪浮鹏鲲。”眼看城将败坏，富民争出避水。轼道：“富民出，人皆动摇，吾与谁守？吾在是，水决不能败城。”遂驱之复入，晓谕吏民道：“汉代东郡太守王尊，拒黄河水患，愿以身填堤。今坚守大堤，吾为一州之长，将效王尊。吾在水决不能败城。”吏民尽为感动，投入抗洪保城行列。轼诣武卫营，呼卒长道：“河将害城，事急矣，虽禁军且为吾尽力。”卒长道：“太守犹不避涂潦，吾侪小人当效命。”遂率其卒持畚以出，筑东南长堤，首起戏马台，尾系于城。雨日夜不止，城不沉者仅三版。轼庐于城上，过家不入，令官吏分堵以守，卒全州城。复请调来岁夫额增筑故城，以防水之再至，朝廷从之。他躬亲拉土，参与城墙修增工事。后来，苏轼多篇诗作，抒发此次水患前后之心情。在《九日黄楼作》中写道：
去年重阳不可说，南城夜半千沤发。
水穿城下作雷鸣，泥满城头飞雨滑。
黄花白酒无人问，日暮归来洗靴袜。
岂知还复有今年，把盏对花容一呷。
莫嫌酒薄红粉陋，终胜泥中千柄插。
黄楼新成壁未干，清河已落霜初杀。
苏轼爱民如子，见水灾后居民缺柴薪，即派人在州城附近探得石炭产地，遂由官府筹组开矿，并劝民亦联办，解除了百姓御寒困苦。
《石炭》诗记其事说：
君不见前年雨雪行人断，城中居民风裂骨干。
湿薪半束抱衾□，日暮敲门无处换。
岂料山中有遗宝，磊落如□万车炭。
流膏迸液无人知，阵阵腥风自吹散。
根苗一发浩无际，万人鼓舞千人看。
投泥泼水愈光明，炼玉流金见精悍。
南山栗林渐可息，北山顽矿何劳锻。
为君铸作百炼刀，要斩长鲸为万段。
元丰元年徐州春旱，轼为一州之长，例去石潭祈雨。不久果然得雨。又例去谢雨。虽系迷信，亦见怜民之心。谢雨归途中，他目睹村中得雨后之欢乐景象，作《浣溪沙》词：
旋抹红妆看使君，三三五五棘篱门。相排踏破茜罗裙。
老幼扶携收麦社，乌鸢翔舞赛神村。道逢醉叟卧黄昏。
麻叶层层苘叶光，谁家煮茧一村香？隔篱娇语络丝娘。
垂白杖藜抬醉眼，捋青捣□软饥肠。问言豆叶几时黄？
簌簌衣巾落枣花。村南村北响缲车。牛衣古柳卖黄瓜。
酒困路长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敲门试问野人家。
徐州虽不似杭州景色诱人，且新遭水患，又接干旱，然轼乐山好水情不移。百步洪在徐州东南二里，悬流湍急，乱石激涛，最为壮观。
轼每思欲游。后，稍有间隙即游百步洪，放舟洪下，归咏《百步洪》：
长洪斗落生跳波，轻舟南下如投梭。
水师绝叫凫雁起，乱石一线争磋磨。
有如兔走鹰隼落，骏马下注千丈坡。
断弦离柱箭脱手，飞电过隙珠翻荷。
四山眩转风掠耳，但见流沫生千涡。
险中得乐虽一快，何异水伯夸秋河。
我生乘化日夜逝，坐觉一念逾新罗。
纷纷争夺醉梦里，岂信荆棘埋铜驼。
觉来俯仰失千劫，回视此水殊委蛇。
君看岸边苍石上，古来篙眼如蜂巢。
但应此心无所住，造物虽驶如吾何。
回船上马各归去，多言□□师所呵。
诗前半写景，一波三折，后半谈哲理，飘逸超脱。其状洪波急湍，四句中连用七比喻，各极其态，尤绝。
元丰二年春，判大名府文彦博荐苏轼徙知澶州。轼知黄河新决澶州，非美差。遂借言述职诣阙，先访知交章，探徙澶州之故。
道：“幸兄留意，否则径赴任，则入文彦博圈套矣！”轼问所以，道：
“事缘治河起。王安石为相，以为治河之根本在于使水行地中，故欲用铁龙爪、浚川耙疏浚黄河淤塞，并令范子渊、李公义试验，果有成效。安石奏请皇上采纳，但遭文彦博阻挠。彦博判大名府、澶州上下流皆在其治地，故其阻挠，则事难行。安石首次罢相前，上从安石言，拟用船三百、浚川耙三百浚河。安石罢相后，仅用耙六十以应付。安石第二次罢相，彦博等人肆无忌惮，公然反对，疏浚黄河司遂被撤销，李公义等人调任他职。彦博等未料到黄河于熙宁十年五月决口于澶州曹村，以致酿成淹没四十五州县坏田逾三十万顷之大灾。彦博畏罪，上疏百般狡辩，并委罪有司，然本心虚，深恐皇上深究，难逃罪责。”轼道：“弟尚不知此等原委，看来安石治河有深谋远虑，若行安石之言，徐州亦不会遭此大灾，也免我辛苦。然则与徙我知澶州何干？”道：“彦博知兄亦曾非议兴修水利，盖徙你知澶州者，若朝廷深究此事，自可为其掩盖也；且借举名士延誉，塞责皇上，以缓物议。”轼听后了然，道：“我亦疑徐州任未满，徙知澶州，既非换上州，亦非美迁，原本生疑，经兄指点，方才醒悟。轼将以澶州河溃，急需堵截，然不谙水利，难负圣托为辞，请换他州。”以为然，并道：“安石辞相引退后，其政敌更欲倾新法。其首领不仅有文彦博，还有司马光。光居洛，始言誓不预朝廷事，及至郑侠上流民图，迫不及待，上书言政失六阙，备攻新法。安石再罢相，光又致书新相吴充，鼓动其废法。吴充原鉴光久居外，欲建言皇上召回朝廷，及览光书，道：‘我若召君实还朝，外人将目我光党矣！’遂不召光。光题其洛居曰‘独园’，意不与外界交往，乃谎言也。其窥伺方向，以求以逞，无所不用其极。”轼听此，遂将司马光近致其书并附其《独园》文事说与章。
听后道：“看来其意在挑兄攻新法也。”轼道：“轼有言当自言之，不受人挑动。”笑道：“言必审势，若不审势，恐堕人圈套而不自觉。”
轼问：“何以言之？”道：“我知兄直诚。陈民间疾苦，本是好事，但应言之如分。我举一数：嘉八年，天下有口二千六百四十二万一千六百五十一；治平三年，有口二千五十万六千九百八十，三年间减少近六百万；熙宁十年，口有三千八十万七千二百十一，十一年间增一千万有奇。若非天下太平与百业兴旺，何以人口骤增一千万？天下之大，一时一地之水旱难免有之，故言一地一时之灾，必如其分，岂可不顾大势，危言耸听，有如郑侠所为。再举一数：从熙宁二年至九年，推行农田水利法，兴修水田一万零七百九十三处，受益民田三十六万一千一百多顷。兄在进‘三言’书中攻兴水利，竟说‘臣不知朝廷何苦而为此哉？’岂非攻其一点，不及其余。复举一数：熙宁十年，仅开封都市易收息钱一百四十三万三百五十余贯，市例钱九万八千贯，若将外地市易收入相加，其数必将数倍于此。熙宁十年全国夏秋两税收入，除米麦、绢绵、丝绸等实物外，共收得现钱五百五十八万万千八百贯。仅开封都市易一岁所得息钱与市例钱，相当于两税所得现钱十分之三。若计全国市易务所收，则不止此比例。行市易法，其对国家财计之改善，岂小哉！国家来自工商之收入增加，相对而言，则来自农民两税减少，且说明商业、手工业发展矣。攻者以为市易务烦细，不顾国之大体，究竟何谓大体，何为烦细，岂不明白。仅以此三数字，可看出新法之收效，兄当审思之。”轼听后道：“听君一席言，胜读十年书，轼知过矣！谢兄有以教我。”道：“我非不欲兄直诚而言，然言须审大势，顾大局，岂可徒驰骋以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