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曜晖想喊——
但他一张嘴,凝结的时间仿佛崩裂了,水汹涌地灌进来。他这才发现他周围根本就不是什么更衣室,而是一个紧紧困住他的玻璃舱!
玻璃舱被平放着,舱内全是透明的液体。他惊恐极了,想要打破它,可玻璃舱太狭窄了,他没办法把手举到胸前面来。他觉得他快憋死了。视线里变得越来越暗。他奋力往上挣。在玻璃舱的上沿,舱盖和液体之间的缝隙里,他嗅到了空气的味道。他刚准备呼吸,身体又已经不由自主往下沉……
不!他脚后跟顶住舱底,两手撑住舱壁,头尽力上仰……
一点点空气,像系住他的最后一根线,他能感觉到他身底下是宇宙一样无边无际的黑暗,他靠着它才能不漂走……
但线越来越细了,空气越来越细了……
玻璃舱盖上,映出他模模糊糊的影子。他努力想看一眼自己,此时此刻的表情,但他看到的是一张透明的脸!如果没有那些液体帮助勾勒出轮廓的话,他几乎是虚无的!他惊叫起来。水再次汹涌地灌进他嘴里,但这次他顾不得了!他摆动头,摆动身体,想要证明那影子只是个错觉。但没有用。透明的影子晃动着,像在自顾演一出哑剧。而且,他现在感觉到,他身体里好像穿进了许多根管子,他摆动的时候,身体各处同时撕扯般剧痛起来……
有什么冰冷的东西注入了他的体内……
他看到他的上方,那个透明的影子里,突然多了无数点绿色的小点,它们很快就扩散开来,多刺的边缘沿着他的血管、神经延伸,蔓延,蔓延……它们像是活的,又似乎不是,而只是按照既定的、被设计好的程序运行。它们所到之处,他的知觉就被剥夺了。他成了它们的寄生体,或者别的什么。他不再是他自己了。
不……
空气耗尽的那一刻,他无力地朝着黑暗沉没下去。影子(现在它成了一个满是绿色斑块的恶心的东西)则逆向地和他漂远。
最后一瞥里,他看到那张仅剩的透明的脸上,眉心绽放出了一点鲜艳的绿色……
他大叫着醒了过来。
眼前暗蒙蒙的。身下传来冰凉的感觉。他意识到他躺在一张手术台上。他惊恐地触摸身体——它们好好的,没有被打开过。但同时发现防护服被脱掉了,头盔也没有了。
“这里不需要戴这个。”背后,一个声音响起来。
是陆沉。
林曜晖挣扎着坐起来。头很疼,四肢又酸又软,用不上力气。这里是一间手术室。在他侧后方,暗处,靠墙的位置,陆沉坐在一把椅子上。烟头上的红光一明一灭。他身上穿的是派对上的那套宝蓝色西服,没有穿防护服,也没有戴头盔。
“那为什么要……”
“不是在这里。”陆沉说。“不是在这里。”
林曜晖的脑子乱糟糟的。他一下子反应不过来,陆沉说的“这里”是什么地方,“不是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我走上来的时候,正好听见你在叫,‘哇啊——’,”他憋细了嗓子,夸张地叫了两声,嘲笑他。“整幢楼都听得见。”
是吗……
“当然,其实他们听不见。不过我还是给你打了一针。放心,是镇静剂。你现在好点了吗?”
他叫得很厉害……跟着,他视线里好像出现了一个人影,从他背后……在他来得及反应之前,他脖子上疼了一下……
他摸了下脖子,仍旧疼。(他现在像是宿醉初醒,一些画面在脑子里支离破碎。)这里是一家医院,对了,这里是一家医院……他走进了手术区……可是,他为什么要叫呢?
他的目光转去另一个方向。在房间另一边,有一面很大的玻璃墙。玻璃墙外面比手术室里面更暗。但他还是辨认出来,那是手术室外间的更衣室。幻觉里,有几张脸贴在玻璃墙上,在盯着他看……
陶俑!
他打了个冷颤。
凛冽的恐惧又回来了。他张了张嘴……噩梦里的情景仍旧黏乎乎地粘在他身上。他有一点分不清,它们是真的在眼前出现过呢,还是只不过在梦里?
更应该是在梦里,不是吗?
“呃……”
陆沉盯着他看,怪有趣的表情。
“你看起来有一点混乱?”
“嗯,我做了一个噩梦。”
手术室通向一个清洗间。他站起来,摇摇晃晃走去那里。
清洗间很小,一排三个不锈钢洗手池。他抹了把脸。墙上的镜子里,他看起来一团糟。
陆沉出现在了镜子里面,清洗间门口的位置。
“这种感觉,我很久都没有过了。”陆沉忽然说。
“什么意思?”
“搞不清真实和幻觉的界限。你知道我的父亲是谁,对吗?”
林曜晖点点头。是从前图书馆的陆老馆长。
“小时候,他很喜欢给我讲故事。当时还是****,他在乡下劳动,好不容易获准回家一趟。我记得那几天,他总是抱着我,坐在星星下面,一晚上一晚上地给我讲书里的故事。孙悟空、哪吒、狐狸精、爱丽丝梦游仙境……”他想到了从前的事情,微微地笑起来,“兔子洞,嗯?当时我眼前好像也真的出现了一个兔子洞。我跳进去,然后,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一个奇妙的世界……”
林曜晖看着他,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间讲这个。
“后来又过了两年,当时我应该是……六岁,或者七岁,我忘了。他终于又回来了。他比上一次又瘦了很多。他们对他不好。但他看见我,高兴得什么似地,眼睛里都是光。他抱着我,坐在星星下面,给我讲故事。还是爱丽丝梦游仙境,上次没有讲完嘛,时间太少了。隔了两年,他还是清清楚楚地记得上一次讲到什么地方。他接着那里往下讲。可我坐在他腿上,扭过来扭过去,一心盼着他早一点讲完,好溜出去和别的小孩一起玩。他察觉了,问我:‘兔子洞里面不好玩吗?’我说:‘根本就没有什么兔子洞,你讲的都是骗人的。’他愣了一下,定定地看着我。当时我以为他会打我。他没有。他就这么看着我,好一会儿才说:‘有的,孩子,你进去过,你知道有的。’要等到很多年以后,我重新想起那天晚上他的眼神,我才知道,当时他真的很失望,很失望很失望……”
手术室里很安静。陆沉抽了一口烟。林曜晖觉得好像能看到那天晚上。
“其实这也很正常啊。比如在美国,一个小孩大概八九岁的时候,就会发现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圣诞老人。成长的过程。”
陆沉笑了。
“你不知道我在讲什么。我不是在讲童真。我讲的是兔子洞。我真的进去过,他带着我进去过,但后来……我忘记了,我失去那种天赋了……”
他靠着清洗间的门,慨叹似地站了好一会儿。香烟快烧到他的指尖。他在洗手池上捻熄它。
“你是一个作家。好,我请教你一个问题。你写小说的时候,你自己相信吗?它,不止是一篇小说。”
“当然。”林曜晖不假思索。“如果文学的力量仅限于纸面上,那么它还有什么价值呢?文学的意义在于,它能探索人精神的宇宙,就像航天科技去探索外太空那样。”
“精神的宇宙。”陆沉品味着这句话。“文学性的回答,嗯?不过这不是我要问的。我问的是,你真的相信吗?”
“什么?”
“就像你说的,精神的宇宙——那个世界。如果它不是一种修辞,而是真的存在,你相信吗?”
现在,林曜晖真的不知道他在讲什么了。
“你相信的。”陆沉看着他,眼神里意味深长。“要不然,你看不见。”
“看不见什么?”林曜晖问出来的同时就明白了。“那些……”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那些陶俑。
“巫人,我叫他们巫人。”
“不管叫什么,你是怎么弄的?”林曜晖推测:“它们摆在你的办公室里,本身就是某一种暗示,然后……催眠?你催眠了我?或者……致幻剂?”
陆沉嘲弄地笑起来:“致幻剂?催眠?这样你就觉得安全了?踏实了?其实你相信的,你始终迈不出那一步而已。”
“那一步……”
“还记得吗?你嘲笑过我,你问我是不是有一部能够穿越到以后的机器,能够看到电影上映以后的情况,再穿越回来。记得吗?当时我是怎么回答你的?”
“你说,我最好当你真的有。”
“对。现在我再说一次,我真的有,虽然不是你以为的那种东西,但是,我真的有。”
他重复了一遍那个动作,就像有一团焰火在他魔术师般的手里盛放开来那样。
“那,那不可能……”
陆沉享受着林曜晖脸上难以置信的表情:“你看阿瑟·克拉克吗?如果某位德高望重的科学家——当然你不是——指出某一件事情是可能的,那么他几乎肯定是对的,但如果他说某件事情是不可能的,那么他很可能是错的;只有一个方法能够弄清楚可能和不可能之间的界限,那就是——冒险进入‘不可能’的世界;任何技术,只要它足够先进,看上去都和魔术没有区别。”
“我知道,阿瑟·克拉克的三大定律。但是……”林曜晖想说:它跟你之前讲的完全不是一码事。
不过陆沉抢先了一步。他说话就像在开一辆重型卡车,总是喜欢从别人的话上面粗暴地碾过去。
“你想不想亲眼去看一看?”
“唔……”
“刚才你睡过去的时候,我在想,怎么说你也是能看得到‘他们’的人,而且你都已经走到这儿来了,不管接下来怎么样,”他停顿了一下。“嗯,不管接下来怎么样,至少,你应该亲眼去看一看。”
“外面?刚才我已经看过了。”
“外面?”陆沉得意地叹了口气:“外面那些怎么能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