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从手术室走出来。
安静的、狭长的走廊,雪白的墙壁,两侧大大小小的房间……那些通去他噩梦里的道路又回来了。林曜晖觉得很疲惫,而且,陆沉宝蓝色的西装相对于这里的冷色调来说显得太过热情了。
“今天我很高兴。”陆沉说:“不是因为除夕。老实讲,如果我们人能够把一天一天一天一天都过得有意义,那么,除夕还有什么意义呢?就是因为绝大部分人做不到!他们庸庸碌碌地活着,只有消耗,没有价值,所以他们才要找一个寄托,除夕啊,中秋啊……费尽心思把它打扮起来,好像这24小时真的和别的有什么不同一样!其实,这些节日的存在只是证明了人的弱小。我不想这样。我希望我的每一天都在创造,我希望我的每一天都有值得标记下来的东西!”
“那今天是什么?”林曜晖问。
“你!你知道吗,今天是第一次!除了我、张岚、少数几个人以外,第一次有外人,”他“呵呵”笑了两声,“不好意思——第一次有外人踏足这里。老实说,我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了。别人知道我,无非我是一家市值几百亿集团的总裁,凡是我操作的项目都挣大钱……挣钱,第一次还有那么一丁点意思,但后来……”他发出不屑的声音,“我真正的价值不在这里。”
“你创造了某一样东西?”
“我创造了某一样东西!”
“不可思议?”
“不、可、思、议!”
“那么你为什么不把它公开呢?”
“我为什么要把它公开?1945年,美国试验成功了世界上第一颗原子弹,到现在70年了,它公开了吗?”
“你是说,你创造的东西,比得上原子弹?”
“呃……”陆沉很认真地考虑了一下这个问题。“应该这么说,比起我创造的东西,原子弹太小儿科了。我不可以公开它,至少现在不可以。但是——”他夸张地拍了两下胸口,“虚荣心!虚荣心在作祟啊。我希望有人能够知道,而且,最好那个人也配得上知道。我想,你或许就是合适的那个人。我们这边。”
手术区尾部另有一个楼梯间。他们循着楼梯往上。
他们走完两折楼梯。上面并没有如林曜晖以为的那样出现一个出口。面前是一堵雪白的墙壁。只有另两折楼梯蜿蜒伸去他们的头顶。林曜晖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
“我想了一下,决定按照某一个顺序来。所以,我选了这条路。”陆沉说。“不然的话,你不一定能接受得了,你会乱套的。”
林曜晖“哼”了一声:“故弄玄虚。很多神棍就是你这个样子,装神弄鬼,自神其技,可一旦障眼法那套被戳穿,他们手里有的,往往不值一哂。”
“有可能,不过,那不是我。”陆沉走到两折楼梯之间的平台上。“我知道你怎么想。如果我们现在是去看一部国产片,那么,没有错,你应该先调低期待值,因为往往只有这样你最后才会得到一点点惊喜。但是——友情提醒:在我这里,你最好反着来。喂,你不上来吗?”
林曜晖跟了上去。
楼梯一折一折地往上。上一层依旧是雪白的墙壁,没有出口。林曜晖探头出去。楼梯扶手在他视线上方形成了一个向上的螺旋形轨迹。
“我们的顺序——是去楼顶?”
陆沉击了两下掌,用掌声引领他向上。
陆沉是在跟他逗噱。但林曜晖能强烈地感觉到来自陆沉背后那个“秘密”的力量。陆沉身上的自信、傲慢、狂妄……仿佛都是它赋予的,而且,它肆无忌惮地要让他发现这一点。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像现在这样一个人的?”
“什么?”
“我相信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陆沉停下来,看着他。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了。我承认,人会受他所拥有的东西的影响。你挣钱,但你要驾驭得了它,钱才不会从你身边溜走。你创造东西,也一样!你要学会跟着它一起成长。从前?从前是为了现在!”
“喂,你只要回答我是或者不是就行了,我不需要一个人生导师。”
“哈哈……”陆沉的笑声在狭窄的楼梯间里回响。“你需要的。要不然,我们就不会像这样子碰面了。”他继续朝上走。
这样子?陆沉的话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
林曜晖决定不去想它。在这个楼梯间里,只有他和陆沉两个人,如果他想要做一些别的事,他是有机会的。但好奇心阻止了他这么做。
“从前……”陆沉品味着这个词。“我好像跟你说过,我从前学的是量子物理。”
“嗯。”
“这是我很早以前就定下来的方向。你猜是为什么?”林曜晖等着他说下去。“虽然小时候我对我父亲讲的那些故事没兴趣,但我还是受到了他的影响:我相信在我们这个世界之外,有平行世界的存在。我希望我能够证明它,甚至,打开它。90年我去了美国。当时美国已经启动了SSC项目,也就是超导超级对撞机,在德克萨斯,预计将会在1999年建成并开始工作。如果它建成了,它将会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对撞机,它很可能会找到引力子!你知道引力子吗?”
林曜晖摇头。
“太可惜了!这个世界上最聪明的一群人正在耗尽心力试图揭开宇宙的奥秘,但大多数人却对此漠不关心。简而言之,我们生活在一个三维的世界当中,加上时间的话就是四维,这个时空是弯曲的,就像一张橡皮膜;而在这个时空之外,还存在着更高的维数,比如第五维、第六维……一直到第十或者第十一维。可是,为什么我们看不到它们呢?因为几乎我们能发现的所有的粒子都被局限在我们这个时空里,包括光,它无法穿过我们所在的膜到达更高维——只除了一种。”
“引力子?”
“对。引力子是唯一可以离开我们所在膜的粒子,因为它是用来传递万有引力的,万有引力是所有形式的质量或者能量之间普适的力,它没法被限制在某一张膜上,相反,它要渗透到整个空间。也就是说,它就是用来打开高维世界大门的钥匙!”陆沉停顿了一下。“你不是要问我从前吗?这就是我什么都没有、只拥有梦想时候的从前。”
“那么,后来呢?”
陆沉脸上露出了一丝遗憾的神情:“1993年的时候,SSC下马了。当时已经花掉了20亿美金,接下来还要再花80亿。美国人怕了。从那个时候开始,高能物理的最前线就再也不是美国,而是在欧洲,瑞士的日内瓦……”
林曜晖想起了雷原的那些书。
“CERN?”
“对,CERN,欧洲核子研究中心。两年以后我申请去了那儿,因为那是世界上少数几个我有机会实现梦想的地方。他们也在筹备一个大家伙,叫LHC,大型强子对撞机,总长17英里,但是你要知道,如果SSC建成了,它的总长将会超过54英里……不说它了,那帮白痴!反正,接下来我在那里呆了两年。我们有一个几十个人的团队,大家绞尽脑汁,设想各种有可能找到引力子的方案,当然,结果都失败了。直到有一天,我忽然发现,我******已经30岁了!”
“30岁?”林曜晖不明白:“那又怎么样?”
“30岁,虚幻的青春从你身上溜走,就像大水冲刷以后露出礁石一样。你需要审视你自己了,真实的那一个。直到那个时候我才发现,我骨子里实际上是一个很俗很俗、很俗很俗的人!”他大笑起来。“我渴望成功,世俗的那种成功。我不想给别人做垫脚石,我不想成为某个人在台上假惺惺致词的时候他嘴里某个团队当中默默无闻的一员。我想要成功上刻的是我的名字!”
陆沉走在林曜晖的上面。林曜晖仰起头来看他。至少,这个人不虚伪。他想。
“可是,如果按照刚才你说的,引力子那么重要,一旦你发现了它,你一定会获得诺贝尔奖的,不是吗?”
“诺贝尔奖?你真是完全不知道在CERN我们是怎么工作的。打个比方,如果引力子真的在LHC的探查范围之内,那么,在那里的每一个团队都有均等的机会找到它。而且,就算其中某一个团队找到了,它也需要其他团队的结果来作为验证。换句话说,当最终这个发现被允许以论文或者别的什么形式发表出来的时候,你只会在它结尾的附录里面找到我,而那里很可能会有几千个名字!”
林曜晖很惊讶。原来做研究也这么复杂,这跟他以为的不一样。
“于是,你就退出了?”
“呃……事实上,是CERN帮我做的决定。”陆沉眨了眨眼,“就在那一年,我去阿尔卑斯山滑雪,结果摔断了一条腿,在医院里躺了快一个月。回来的时候,CERN已经放寒假了。”他看到了林曜晖眼睛里的疑问。“当研究中心的机器全负荷运转,它几乎会消耗掉整个日内瓦州的全部电力,而你要知道,在瑞士,冬天用电是很厉害的,所以,一年里最冷的时候,我们会给机器放个假,也给我们自己放个假。我去了柏林。我一个大学同学在那儿的一家研究所,他找我去给他帮个忙,我就去了。反正我也正不知道该怎么打发时间。而且,他们还可以使用在柏林的同步加速器。可我完全没想到,就在我去那里以后的第一个星期,命运就给我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陆沉忽然朝上紧走了几步。林曜晖沉浸在他的描述里,原来不知不觉当中,他们已经走到最上面的那一折楼梯来了。
楼梯尽处有一扇门。陆沉拧开了门把手。
“新的大门。”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