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急匆匆从林曜晖家里出来。经过楼底保安室的时候,他和保安互相点了下头。
保安室的门开了,一个矮小的身影从里面跑出来。
“林……林老师。”
林曜晖回过头:是保安家的小孩。已经上小学四年级了,人长得很瘦小,看起来不太聪明,戴着副很大的眼镜,样子有点像《哆啦A梦》里的大雄。
“嗯?”
可能是怕他父亲看见,小孩往大楼门口走了好几步。他手里拎着书包,边走边打开,在里面翻找着什么。书包里看起来都是寒假作业。
十几秒钟,大致是一个等待的节奏。小孩像是永远都掏不出来东西了。
“嗯,我这边有急……”
“在这里!”小孩欢叫了一声,从书包最底下掏出来一本书。
《战涛》。前年出的最新一版。
林曜晖于是知道他叫住自己的原因了。他经历过不少这样的场合。
果然,小孩怯生生地说:“这本书是您写的,对吗?您能帮我签个……”
小孩的声音忽然停了。林曜晖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小孩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去,望向他的身后。
他的身后是高战。
他看得见高战?!
高战也很意外。他对应上小孩的目光,从那里,他得到了确定的反馈。
小孩很激动。“江振强!”他喊,眼泪都要掉出来了。“你跟电影里面一样!一样!”他把书和笔朝高战递过去。
“您能也给我签个名吗?”
高战迟疑了一下。他伸手去接笔的时候,动作有一个明显的犹豫。林曜晖明白那是因为什么,他下意识也伸出手,以防高战没有能够接到……
高战接过了那支笔,很稳。
“你是一个很用心的读者。”他说,在扉页上签上“江振强”的名字。“记住:一个人肯用心,这个世界就没有什么好怕的。”
“现在你知道了,”高战说。他们从小区的后门走出来。“我们影响不了这个世界……”
“除非这个世界里,有人能感应到你。所以你能拿走我的稿子,或者是任何别的属于我的东西,但是——譬如之前在佩奥特,对于陆沉的卡,你就无能为力。”
“是的,是这样。”
前面的阴影里停着辆车。林曜晖认出来,就是那天晚上在艺术职业学院救了自己的那辆宝马。
“好像……这车也是电影里的植入嘛。”
“嗯。但是你不觉得,我如果开一辆眼镜蛇什么的会更合适吗?”高战招呼林曜晖上车。“你知道,就是那种肌肉车。”
“等下一部吧,如果还有的话。”
“一定有。最起码,到时候记得给我换一部手机!”
有一对年轻夫妇抱着孩子迎着车走过来。是同一个小区里的住户。很明显,这辆车对他们而言并不存在,因为他们一头就走进车里来了。
“呃……”林曜晖想:这样的场合,怎么打招呼比较好呢?
不过他们好像没有看到林曜晖。“阿——嚏——”,丈夫打了个喷嚏,擦着他的身体,径直从车的尾部走出去了。
“是这样……”高战试图解释。
“阿嚏——”、“阿嚏”,妻子和孩子同时打了一个。
“不用了,我大致明白是怎么回事,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去适应。”
高战笑笑。他并没有马上开车。车后座上有一个袋子,高战拎过来,打开,里面有一部仪器,前两天林曜晖在图书馆见过类似的,它乍看上去像是个手提箱,前端伸出一根类似吸尘器管的探测头,仪器顶部有一排按钮,按钮前方是一块巴掌大的显示屏。仪器启动以后,发出“嘶嘶”的响声,高战按动几个按钮,显示屏上出现了一片微缩的城市区域图。
高战把区域图逐级放大。达到某个比例的时候,那些像街道一样纵横交错的白线上,浮现出一些活动的黄色小圆点,往外一圈一圈地释放出信号波,只是显得不大稳定,一会儿能看见,下一秒钟可能就莫名消失了。高战把探测头像天线那样摆弄了两下,情况好了很多。
“他们在找我们。”
高战把仪器转了个角度。显示屏上变化为另一片区域,同样的,那上面也能看到许多黄色小圆点,各个方向上都有。
“他们?”
“你知道的,巫人。你最近不是刚看过一本书吗,叫什么……”
林曜晖想起来。《中国上古神话与文学研究》。
“巫术与文学同源。巫人的年代要比有你们这些写故事人的年代更早。他们能够沟通人的世界和精神世界,在两个世界间自由出入。陆沉看中了他们的能力,进来以后没多久就开始扶植他们,医生、警察、官员……总之,管理者。”高战一边说一边看仪器,他的表情有些凝重。“他们把所有的出路都封锁了。”
林曜晖没说话。他知道这会儿他帮不上忙。
忽然,他感觉到一阵冷风,仿佛车内的气场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同时,高战的视线转向车的后座,他伸出拳头,像是和空气里某个隐形的东西碰了一下。
“比你说的还糟。”高战对着车后座,没头没脑说了一句。
他把手里的仪器递过去。他松开手,仪器停在了比车后座略高一点的地方,空中,微微地摆动。
是……钟霖?
林曜晖瞪大了眼睛看。但什么也看不见。
“还有这里,你看。”高战身体扭转90度,头越过驾驶座的靠背,前倾,手指在仪器的显示屏上划动。
他的目光偶然和林曜晖相遇了。
“哦,我忘了说。”他指指空空的车后座。“钟霖。”
林曜晖看高战指的地方。还是什么都看不见。他犹豫地伸出手。
“……你好。”
高战拨了一下他的手。
“是这里。”
虚无的空气里,生出来一股和他手相握的力量,坚实而有力。
“很荣幸。他说。”
“呃……谢谢。”林曜晖踌躇着:要不要说两句感谢的话呢?又或者不需要,因为反道会显得矫情?钟霖和高战都是部队出身,是“最好的朋友”,那么,他们都是一样的人吗……林曜晖想起来,自己完全不知道他的性格是怎么样的(当然了,他连对方的脸都看不见)。
“他能感应到你的。”高战忽然说。“我们都能感应到你。”
“是吗?”
高战看着车后座方向,像在倾听什么,然后,他笑了起来。
“他说什么?”
“他说……”高战肩膀忽地一晃,像是被推了一把。他随即改了口。“没什么,朋友之间的话。”
“哦。”
“但是,你要明白一点,如果你心里完全没有他的存在,你是感觉不到他的;反过来,他也就没办法帮你,比方说,他就开不了你的车。所以,他刚才讲……”高战的声音忽然被掐断了。林曜晖看到,他脸上鼻子以下部分变了形,就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捂住了似地。
高战用力掰那只手,把嘴腾出来。
“现在你知道了,他是一个很害羞的人啊!”
那部仪器被举了起来,在高战面前重重晃了晃。别闹了!时间紧迫!这回,林曜晖不用翻译也知道是什么意思。
高战安静了下来:“对,首要任务,我们先要跳出他们的包围圈。”
他们两个凑到一块儿重新看那部仪器。高战认真听着什么,然后,目光转向这部车。他似乎有了个主意。
“不如这样。”高战说,一边跟林曜晖解释。“我们的车跟你们的不一样,如果需要,它可以打破空间的限制,一下子,就从这里到那里。但是,这么做会引起能量场的急剧变化。他们手里也有这个东西,”他指指那部仪器,“也在通过它找我们。但我们没有动,它上面就没有反应。所以,有没有可能用很低的速度,在包围圈中间找到一个空隙溜出去?”后面那句话他是朝着车后座说的。
林曜晖觉得这个方法不错。不过他知道自己离真正搞清楚状况还差得远,于是没有出声。然而,从高战接下来的表情看,钟霖似乎没有接受他的建议。
“是吗?”高战嘟哝了一句。
高战没动那部仪器,但显示屏上的画面被放得更大。
“我知道。地毯式搜索。他们测不到我们,很可能会猜到我们这么干。但是,搏一搏啦。难道你还有别的方法?”
寂静。
“不行!”高战忽然说。
林曜晖吓了一跳。他看高战,又去看车后座。高战盯着那里看,对峙的眼神。
“要去也应该是我去。”
寂静。
林曜晖听不到钟霖在说什么,但这一刻,他心里忽然有一种了然的感觉。毕竟,他是写他们的人。
“咳!”
高战转过头看他。
“我不知道现在到底算是什么情况。其实你们没必要非这么做。我写你们出来,说白了就是娱乐我自己,写的时候不会、也不可能想到真有你们……嗨,现在知道真有你们,下回我可能都不敢动笔了。”他笑了一声。但没人跟他笑。“我是说,你们不用非对我负什么责任。如果实在不行,我心领了,心领了。”
他打算下车。高战一把把他按回座位上。
“你少****。要是每个写书的人有难,他写的人都会过来帮他一把,那么作家就是世界上最长寿的职业了。”
“这么说,不是因为我?”
“至少,不全是。”
“呃……”林曜晖的脸上讪讪地。“那么,你也应该说得婉转一点嘛。你这么讲话,社会上吃不开的呀。”
“是你把我写成这个样子的。”高战显然心情不佳。他调转头。“他们会发现你只是一个人。”
林曜晖不知道钟霖都说了什么,但高战皱着眉,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他拔出匕首,在左腕上划了一刀!
“啊?!”
黑色的、墨汁一样的血涌出来。林曜晖顿时闻到一股刺鼻的、仿佛芥末的气味,他鼻翼不自禁抽动了两下,眼眶发湿,浑身开始绽鸡皮疙瘩。
血从高战手上滴落,在半空中消失了,像是滴入了一只看不见的容器里。
“是吗?”高战看了眼林曜晖,说。
“什么?”
“他说,在里面,你挨过这个。”
林曜晖听不懂。
“血,有刺激性,是警棍里能量块的主要成分。”高战收回匕首,从腰间掏出一支家伙,看上去像是支电击棍。他按下开关,棍头上黑色的光霍霍地闪烁。他拿它轻触了林曜晖一下,林曜晖的眼泪立时下来了。
“喂!”
现在他知道自己当时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
“这还是最轻的。要是开A档,你一下就能昏过去。”高战调转棍头,递给林曜晖。“给你防身。”
“谢谢。”林曜晖哭着说。
高战放了大约200毫升血。
“够了吗?”
他把伤处包扎起来。
“接下来,看你的了。自己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