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等一等。”
林曜晖调头进了洗手间。过了会儿,他探出头来,头发、上衣,都是湿的。
那个人还在。书房的中央。
“不是幻觉。”那个人说。
“我知道。”林曜晖从洗手间走出来。他看看白板上写的“高战”,又看看他面前的人。“其实我还不是很确定,但是……我知道。”
“才两分钟,不错了。”
林曜晖看着他。把江振强从对方身上剥离掉以后,他就明确地感觉到,这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个人,既陌生又熟悉:高大,勇武,浑身充满了力量感,裸露在外的黝黑皮肤像盔甲一样折射着精神的光辉。他从来没有真的见过一个这样的人,也没有因为写作而特地去见这样的人(很显然,他不是那种“深入生活”派作家),他写的从来都是自己的想像,在他灵魂深处,另一双眼睛看到的,人,或者世界。就像法国“新小说”派的阿兰·罗布-格里耶在一次访谈里说过的那样:“我从不描写现实存在的东西:我不会看着一片风景或是一幅版画,然后对其进行描述……我小说里的一事一物全都是完全的创造,它们或许看起来会像某些存在于我眼前的事物,但它们永远都不是这些事物。万一是,我就没兴趣描述了。它们只存在于我的脑海中,而不在我的眼前。”林曜晖没有读过格里耶的小说(他只看过由格里耶创作剧本、阿伦·雷乃执导的电影《去年在马里昂巴德》),但这样的理念无疑与他的创作暗合。他只写存在在他脑海里的人,从一个概念、一片影子、一点气味,或者一种心情出发,到最后,血肉丰满,栩栩如生,如在目前。但如在目前毕竟不是真在目前。当真的有这样一个人活生生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林曜晖说不出来此刻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
“高战……是吧?”
点点头。
“高战。”
“如果几个小时以前你这么说,我只会以为有两个可能:要么,是江振强在玩我;要么,是我疯了。”
“所以,我才坚持要你先进到那里去,亲眼看过,然后你才能接受一些事情,一些本来你不可能接受的事情。”
“你是……从那里面……”
“对。”
“那个地方……”林曜晖挠挠头。后怕的感觉还在。“我差点就回不来。”
高战笑笑:“你以为你是怎么从那里面出来的?”
林曜晖忽然省悟:“是你吗?刚才……”
“我没有在那里。”高战说。“是钟霖……等人。”
“钟霖?”
“你不记得了?你写过的啊。在《战涛》里,你写我们一起当兵,一起摸爬滚打、出生入死……”高战看着他,目光里带着嘲讽。“不过,总共只有五百零六个字。几十万字的书,只占了短短的两段话。你就是随手写的,对吗?写完了自己都想不起来。但你写‘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我们就是最好的朋友。”
林曜晖露出茫然的表情。即便现在高战明明白白告诉他,他还是想不起来。都十年了。他只是模糊地记得,在小说里,当需要他在某个地方交代一下高战的前史的时候,他的确写过两笔什么。
只有五百零六个字吗?
“钟霖……刚才车上的那个?”
“就是他。陆沉发现了你,把你带到那里面,我们只能启动B计划,冒险把你抢出来。但直到刚才他才知道,原来你根本看不见、也听不见他。”
林曜晖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在这个世界里,我们对别人是隐形的,包括对你。”
“那,那为什么……”
“除非他用过心。无论写也好,读也好——用心——这是能看到我们唯一的方法。”
“所以……”林曜晖有一点明白了。“他在吗?现在。”
“这里?”高战摇摇头。“不,他不在。”他知道林曜晖的意思。“其实他算走运的,至少还有一个名字。这次我们冒险强攻,佩奥特里连接两个世界的通道是我们唯一的退路,但陆沉抢先把通道关闭了,我们有两个人没来得及撤出来。他们连名字都没有,就是‘等人’,直到最后都是。”
林曜晖喉咙里响了一声,像是为了掩饰他内心难以名状的感情。
“……我有那么重要吗?”
“有的。你比你以为的更重要。”
从高战的眼神里,林曜晖感觉到了压力。“是吗?我是不是应该准备好接受一些更……需要想像力的事情?”
“想像力?”高战咀嚼着这几个字。“没错,想像力。”
林曜晖走去厨房。他拿了两个杯子,倒了两杯水。
“你要吗?还是,你不喝这些东西?”
这个时候,高战的手机响了起来。
“什么情况?”
高战认真听着。林曜晖就站在对面,但从他这边,手机里一片寂静,他什么声音也听不见。
“知道了。还有多远?”
寂静。
“你的位置呢?”
寂静。
“好的。”
通话结束。
高战把手机揣回去的时候,注意到了林曜晖的目光。一瞬间,他居然有些狼狈。
“是啊,索尼爱立信的。拍电影的时候签了赞助了嘛,只能用它。没想到几年以后倒闭了。唉,现在当着别人的面我都不好意思打电话啊。”
“啊,我不是说这个。电话里那个就是……”
高战点点头:“钟霖。”他看着林曜晖手里的两个杯子。“我很愿意,相信我,我很愿意。没有几个人能有机会和写他的人坐下来,一起干一杯,无论水还是酒。但是,我们得马上离开——没时间了!”
“是因为我吗?陆沉怕泄露他的秘密,所以……”
“不,是‘我们’。我们都没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