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分钟,车开到他家小区底下。大门口停着辆保时捷,一个人站在靠外一点的路灯底下抽烟。林曜晖打老远就认出来了:江振强。这是他这一路过来见到的第一个熟人。他喊了一嗓子。这会儿,他要比任何时候都更高兴见到江振强。
江振强还穿着佩奥特派对上的那一身:灰色的翻领大衣,黑色的软呢帽,脖子上挂着金灿灿的佛牌。他看见他了,把烟头往地下一丢,大步走过来。
“你怎么在这……”
但江振强一把就把他从车里揪出来。
“打你电话不接是吧?”江振强吼道,一拳挥到他脸上。“我这么帮你,你搞我孩子!”
林曜晖蒙了。这都哪儿跟哪儿啊?还有……“你有孩子?”
“装什么装呀!是!孩子妈是吕莉!我们大过年好容易有时间聚一聚,你******找人偷拍我!”
吕莉也是国内当红的女明星,新晋的柏林电影节影后。可林曜晖刚知道,原来她和江振强是一对儿,而且,都有孩子了。
“我……我找人拍你?”
“吓!装得真像!你都能抢我饭碗了!”江振强冷笑。“可拍的那个我认出来了!陈伟!他是你哥们吧?他那个报纸也有我朋友,我问了,说是你爆的料!”
他又揍了林曜晖一拳。
“陈伟?”
林曜晖被揍得眼冒金星。他隐约记得好像真有这么件事,但是……我不是……
偏在这时候,手机响了。他掏出手机。
是陈伟。
江振强也看见了。他一把夺过来,按了通话键。
陈伟的声音立时从手机那头传过来。
“嘿!你哪儿去了?打你电话半天打不通!我告诉你,你小心啊,江振强正满世界找你哪……”
江振强冷冷地看着林曜晖:“是吗?”
“是啊!也不知道他花了多少钱,反正老大把我拍的都压下了。真挺可惜的,有几张我拍得特好!”
林曜晖又气又急:“陈伟!我……我不是叫你跟这个呀!”
“啊?那你叫我跟什么呀?”
“我是叫你跟……”他模糊记得,当时他是觉得江振强有一点不对劲。但是这两天里,“不对劲”对他来说,已经是一个太轻太浅的词语。他的世界几乎被整个颠覆,简直理不出个头绪来了。
“讲不出来了吧!”江振强把手机重重摔在他脸上。“我一直当你是朋友,这回陆沉整你,我他妈还帮你。没想到你这么个人,两面三刀!从前有过节放不下你冲我来啊!搞我孩子!搞我家里人!”
“我……”林曜晖快要给江振强的唾沫星子淹死了。“我没让你帮我啊!还有,你开车把人撞成那样我谁都没说啊!”
这回轮到江振强愣了:“我开车撞人?我撞谁了?”
林曜晖看着江振强。当时他就在现场,江振强也知道他就在现场,但是……此刻,江振强眼神里流露出的迷惑完全不像是假的。
“那你帮我什么了?”
“这两天你都没上网吗?‘国内十几名作家编剧联名控诉佩奥特,谴责资方不尊重创作。’你以为会这么巧?”
“可是,那和我……”
“给陆沉一点压力呀!不是你说的,他逼你逼得太狠了吗?所以我才找朋友,造舆论撑你嘛!”
“没别的了?”
“这还不够吗!我告诉你……”
江振强在他耳边喊,骂骂咧咧,不依不饶。林曜晖一句都没听进去。这才对。他想。这才对。这才是他认识的那个江振强会做的事。
“……你别以为高战版权在你手里我就得上赶着求你……”
这两天,他就像上了一部过山车,在那些极其不自然的、反重力规则的、曲折回环、大起大落的轨道上狂奔。他只能喊叫,用喊叫来发泄内心混合着惊讶、恐惧、兴奋……种种他来不及确认的、像捅了马蜂窝一样汹涌而出的情感,而根本无暇去细想,他都经历了什么,这车为什么头下脚上却还在呼啸着奔驰,而他又为什么还没有掉下去。但是——一定有一条轨道,即使再不可思议也一定有一条轨道,它连接着过去和现在,要不然他通不过时间,站不到这里。
轨道……
“林曜晖……”
林曜晖忽然打了他一拳!
江振强给打懵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你打我脸!你他妈打我脸!”
但林曜晖的样子看上去很古怪。
“嘘!”
他看着他,但又不像是看着他。江振强心里有些发毛。
“是我搞错了,你不在这里面,你从一开始就不在这里面……”
“你在说什么呀?!”
“我也不知道,我希望我能知道。”他从江振强跟前走开,朝小区大门走去。
“我们的事,改天。”
他拧亮了书房的灯。
灯光是微醺的。林曜晖已经习惯了在这样的灯光下思考,与另一个微妙的、神奇的世界相接。他把许久没有用过的写字板从壁橱里取出来,支好。
他在中间写上了浦桦的名字。
雷原。
陆沉。
佩奥特。
精神世界(他在它后面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他跟着写了“江”字的三点水,意识过来又擦掉。笔尖停留在白板上,很久都没有点下去。
白板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影子。他回过头,江振强就站在他的身后,黑色的机车外套,直筒牛仔裤。
江振强朝他伸出手。
林曜晖把笔交到他手上。
在白板的同一个位置上,江振强写了“高战”两个字。
“我想,你应该已经感觉到了。”“江振强”说。
“我不是江振强,我是高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