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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2013年,初秋。

“我们刚到伦敦,很多人都不愿意把房子租给我们。为了能租到房子,我们得和房东签下那些苛刻的条件。记忆最深刻的是放在楼梯每节阶梯上的圆球。楼梯是木制的,深夜只要我们脚步稍微重一点,圆球就会向楼梯下滚动,最后就像台球一样,最终滚到袋子里。一颗滚球就代表着房东将从我们这里得到一英镑。原因是如果我们深夜回住处的脚步太重的话,就会吵醒房东另外的房客,这样一来就会导致他们的房子租不出去。我母亲从小告诫我,脚步要轻得像夜里走路的老鼠一样。像老鼠一样走路这个习惯伴随着我到现在,很抱歉把您吓了一跳,但那并不是另有目的。”

布拉格一家银行大厅里,恰逢停电,不少人都在围观一名蒙着面纱的******女孩和一名银行管理员之间的纠纷。******女孩说出了以上的话,围观的人纷纷谴责那名银行保安。迫于压力,那名银行保安在银行管理人员的敦促下向那名******女孩道了歉。

******女孩前脚刚刚离开,后脚银行就恢复了供电。

因为时间关系,连翘也离开银行,拐过那个街角,连翘看到了一抹黑色的身影。

从打扮、长袍露出的灰色球鞋让她一下子把那黑色身影认出来了——黑色身影就是刚刚和银行管理员发生争执的******女孩。

接下来,抓人眼球的事情发生了:******女孩停在一个垃圾箱旁边,黑色面纱、黑色长袍被一一塞进垃圾箱里,打开手袋,灰色球鞋被时尚的皮鞋取代。

也就眨眼工夫,单从背影看,银行里饱受欺凌的******女孩形象和现在的形象判若两人。

女孩消失在布拉格小巷里,连翘回过神来,朝着小巷尽头追了上去。不管怎么样,这是生活中可遇不可求的事情,她得看看那女孩长着一张什么样的脸。

女孩有着比男孩子还要短的黑色头发,乍看背影还以为是男孩子,偏偏穿在她脚上的红色皮鞋让她看起来十分惹眼。

红色皮鞋、红色的手袋、娇小的身形,让女孩看起来像那童话里俏皮的小红帽。十几分钟后,连翘垂头丧气地走在查理大桥上,她没找到小红帽女孩,她现在是赶时间的人。看了一下腕表,她顿脚往着查理大桥跑去。

手垂落,她抬起头,目光看向查理大桥前方。一千七百英尺长的查理大桥她走了九百英尺,查理大桥一侧的桥头衔接着布拉格的旧城区。

那年连翘二十四岁,这天布拉格天气晴好,蓝色天空、红色屋顶一起倒映在伏尔塔瓦河河面上,伏尔塔瓦河上是古老的查理大桥。

她停在查理大桥通往旧城区九百英尺的地方,目光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潮,看着拿着红色手袋、穿着红色皮鞋、留着一头利索短发的女孩,看着女孩跟随着人群和她擦肩而过。

从伏尔塔瓦河河面上吹来的风撩起她长长的头发,连翘猛然醒来,目光再去寻找,红色皮鞋、红色手袋早已渺无踪迹。

有那么一瞬间,连翘以为穿着红色皮鞋、拿着红色手袋的人是她,从旧城区那头逆风而来的是她映在伏尔塔瓦河河面上的倒影。

回过神来,她拿起电话,语气机关枪一样:“爸爸,你有没有在别的地方给我弄出一个长相和我一模一样的姐姐或者是妹妹?”

查理大桥遇到的短发女孩使得连翘这一天都陷入了精神恍惚中,导致她无暇去理会这天布拉格某大银行整整关闭了三个小时、该银行行长被勒令即时解除职务两件大事。

这件事随着次日黎明的到来烟消云散,她的心被捷奥边界那四百平方公里的领土主人填得满满的。不久之后,在父亲朋友的帮助下,连翘如愿以偿地拿到了那张通向厉列侬的通行证。

秋收时节,连翘成为世卫组织特派观察员之一,十几名特派成员组成工作团到了1942。

再几天后,她成了工作团中唯一留在1942的成员,名义上是处理后期工作。

四天后,秋割前夜的篝火晚会上,连翘如愿见到了1942领导人。想必那晚被篝火烘托得红红的那三张脸会成为当天前去参加篝火晚会的人们记忆犹新的场景吧?

许戈、厉列侬、连翘。

那天晚上的篝火晚会,连翘花了两个小时打扮自己。她知道1942领导人每年都会参加秋割前夜的篝火晚会。篝火晚会上,那挽着厉列侬手的短发女孩让连翘用了三十秒的时间发呆,又用一百秒时间去接受这样一系列的事实:当真有厉列侬口中形容的“我认错人了”这样的事情,当事人就站在她面前。这位当事人就是不久前她在查理大桥上遇到的小红帽女孩。最……最重要的是……

她问:“你是谁?”

“我吗?我叫许戈。”女孩弯下眼睛。

连笑容模样也一模一样。可当时连翘没心情去研究女孩的笑容,比起短发女孩的名字,让连翘更感兴趣的是她的身份。

短发女孩放开厉列侬的手,在她耳畔说:“1942领导人是我哥哥,因为你长得和我像我才把这个秘密告诉你。秋收时节,来到我们这里的葡萄酒商人很多,你也知道我们这群人比较特殊,你可不能把我和你说的秘密告诉别人。”

这话让连翘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然后大大地点头。

在接下来的短暂时间里,许戈在连翘心目中就像那童话故事里的小红帽,可爱、富有感染力,偶尔喜欢对坏人来一点恶作剧手段。

后来连翘才发现,许戈是那只偷走小红帽外壳的大灰狼。此时此刻,在不知方位的废旧工厂里,连翘和许戈双双被胶布绑在椅子上,在这之前,她在医院里,那名护士也不知道给她注射了什么,再次睁开眼睛时,连翘已经变成了现在的样子,距离她几步之遥的地方是同样被绑在椅子上的许戈,许戈正看着她。

连翘第一反应是:许戈终于出手了。

“女魔头”许戈还具备阅读人心的技能,她的嘴角勾勒出甜甜笑容:“我就知道你会那样想我。小心眼的人都那样,还有我有那么笨吗?”

的确,现场怎么看也不像是许戈为了对付她而设置的局。

“是意大利人干的。”许戈淡淡地说着。

最近黑手党和1942的纠纷连翘听说了一些,随着近年来政府的打压及若干名曾经叱咤风云的黑手党领袖被逮捕归案,黑手党在意大利乃至欧洲的影响力变得大不如前。他们的势力范围被逐渐缩小,一些黑手党成员甚至干起了抢劫勒索游客的勾当。意识到再这样下去黑手党的名声只能轮为三教九流之辈,于是他们在西西里岛堆砌出了一座座小山般的垃圾堆。

夏季正是西西里岛的旅游旺季,一座座散发着恶臭味的垃圾山让游客们望而却步。这让靠旅游带动收入的西西里岛人叫苦连天。政府不堪压力,和黑手党展开谈判。眼看黑手党就要得到他们梦寐以求的港口时,半路杀出了1942。

近万名手持枪械的1942成员宛如天降神兵,一夜之间出现在西西里岛的大街小巷中,他们护送着一辆辆大型卡车来到西西里岛。开始几天西西里岛晚上还可以听到零星交战的枪声,但很快,过惯在街头勒索游客日子的黑手党成员在训练有素的1942成员面前便显露出了底气不足。这期间,西西里岛的居民们紧闭门户,地方政府部门对发生在眼前的事情视而不见。

盛夏来临时,堆积在西西里岛的垃圾山不见了,紧闭门户的商户重新打开店门,迎接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

秋季来临,黑手党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让他们眼馋的几个港口沦落为1942的地盘,黑手党们的“垃圾策略”也成了一个大笑柄。在这样背景下,黑手党为了一箭之仇,绑架1942领导人未婚妻的行为可以说是水到渠成。

但是,目前状况应该是黑手党成员们接受任务后被两个有着一模一样面孔的女孩弄晕了,结果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两个都抓来了。

透过废旧工厂的窗户可以看到停在外面的几辆车,头顶上的通风窗映着日头,日头光源从西北偏北方向落在许戈头上。闭目养神的许戈没了往日的聒噪,面容恬淡。

她现在可是和影子间谍“岚”待在同一个空间里,这机会弥足珍贵。一直以来连翘都很好奇一个问题,也许现在她可以借着这个时间问一下。

“为什么那时要骗我是厉列侬的妹妹?”连翘问道。

连翘还记得,那晚在昏黄灯光下拥吻的两个人把她本来不是很好的胃部搅得天翻地覆。当她质问时,许戈回应说因为好玩,可连翘觉得那一点也不好玩。

“那么骗一个人、伤害一个人,真的那么好玩吗?”连翘喃喃地问着。

许戈缓缓睁开眼睛:“你还真以为那是因为好玩吗?我哪有闲工夫和你玩那种游戏?如果我的身份是连家继承人的话,倒不排除无聊时玩一两个游戏。”

“那是为什么?”

坐在对面的人目光往西北偏北方向:“第一眼看到你时,我就知道那个有着一张和我一模一样脸的女人是为了厉列侬而来。那时我就在想,也许这是一个好机会,一些我不能帮到他的事情,可以让这个女人来帮他。换言之,就是利用你是连赫掌上明珠这层关系,达到若干的目的。”许戈声音涩涩的,“你说得对,那一点也不好玩。”

此时此刻的许戈无论从声音和表情都与往日判若两人:“阿特想要实现的很多,想在这个文明社会找一处落脚之地、想让那四百平方分公里的领土上有学校、机场、货币、银行,还有慕名而来的人们,想让这个世界知道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着一群种葡萄的人。要实现那些很艰难,但他已经开始再做了。他的梦想就是我的梦想,说了这么多,你懂吗?”

许戈那些话说完,连翘第一时间想的是:这个女人可恶又可悲!身为厉列侬未婚妻身份的许戈居然利用别的女人对自己未婚夫的好感去促成这些,这样女人不是可恶、可悲是什么?

“不过那也只是我变成厉列侬妹妹的一部分原因。”许戈的目光落在她脸上,聚神凝视,“还有一部分是因为你这张脸。”

下意识地连翘选择了避开许戈的目光,她总觉得许戈凝望她的目光太过于悲伤,那是种附带着绝望情绪的悲伤。

“在他十岁到十五岁这阶段,他每年的新年愿望中有一个就是让许戈那张脸离我远点,连续五年都这样。后来我不再偷听他的新年愿望,每次要离别时他都对我很好,那是真的好,一种从内心发出的、情真意切的好,那种好的后面藏着:谢天谢地,起码接下来一段时间我可以不用见到许戈那张脸了!”许戈低低的声音如即将腐烂的枯叶,“所以当时,我以为厉列侬不会对和我有着一模一样的一张脸的女孩产生任何兴趣。”

几个脑回路,连翘脑子砰的一声。

怎么可能?那个男人大多时间脸上都是冷冰冰的,问十句他就只答一句,她对他提出的请求大多数被驳回,一两个没被驳回的前提得是在他有时间、有余地的情况下,脑子急急忙忙地转动搜索,去找寻能印证许戈最后说的那句话的若干现象。

影像最终定格在葡萄架下那微笑着瞅着她的眼眸上,伴随着那双充满笑意的眼眸,还有她和厉列侬为时不多的独处时间里他偶尔略带无奈的那声“工读生”。

“工读生,这个世界没你想象中那般美好。”

“好了,工读生,你只要安静地站在一边,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

骤然而来的泪水猝不及防,疯狂的喜悦把这个废旧的工棚装饰得如同人间天堂。

泪眼中连翘看到许戈那张冷冷的脸,冷冷的脸似乎在说着:笑吧,尽情地笑吧!

她慌忙收住笑容,对面的女人也是深爱着厉列侬的女人。

“许……”她喃喃地叫着。

许戈咧嘴:“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表达对我的同情?”

连翘张开嘴,想说出“不……不是的”,可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出口,最终变成:“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你不是因为我骗你是阿特的妹妹这件事情而耿耿于怀吗?你就把我告诉你的当成是精神损失赔偿。”许戈耸了耸肩,继而笑开,“不过更加重要的是,也许再过十几分钟,我们将从这个世界永远地消失。”

连翘皱眉。

许戈挑了挑眉头:“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许戈,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连翘不知不觉中提高了声音。

许戈的目光越过她的肩膀:“你背后有一面镜子,只要你转过头去,就知道我的话不是危言耸听了。”

那一回头,瞬间魂飞魄散——镜子里映着一组红色数字,那红色数字正在飞快地更新着,那组红色数字就绑在她坐着的椅子上。如果连翘没猜错的话,那应该是定时炸弹。

“不要——”连翘尖叫。

“嘘——别嚷嚷!你一嚷嚷的话,时间会跳得更加飞快。”

连翘呆呆地看着许戈:“是你干的吧?这一切都是你干的吧?”

许戈叹着气:“我像那么笨的人吗?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我椅子上也有那玩意儿。这里是造镜厂,你找找看。”

连翘真在许戈背后的镜片中找到了快速更新的红色数字,连翘对于死亡的概念是模糊的,她不知道自己对死亡是怀着恐惧还是漠然,直到这一刻,连翘发现自己对死亡心怀巨大的恐惧。

好不容易,她遇到了一段爱情,不,不行!她的目光直勾勾地落在许戈脸上:“许戈,你一定有办法,对吧?对吧……”

“害怕了?在你千方百计地想靠近他时,你就没想过某一天会遇到这样的状况吗?还是你在好莱坞待久了,理所当然地以为那是浪漫而伟大的爱情电影。”许戈声音中带着淡淡的嘲讽,“我建议你还是诚心祈祷吧,说不定你的祈祷会很巧地让上帝听到,上帝决定给连家继承人的人生来一段锦上添花,在最紧要关头让你的英雄出现,一切如想象中那般美好。”

影子间谍“岚”听在连翘耳朵里更像是一层包装纸,商品有五分来自于那层包装纸带来的效果,许戈那席话让连翘认识到有时商品的分量也许远超过包装纸,比如许戈。

“岚”拆开了,就是桀骜不驯的山风。

这还是连翘第一次在一个人面前失去骄傲。她在是谁面前失去骄傲都可以,但在许戈面前失去骄傲就不可以!连翘挺直脊梁,强行让自己脸部的表情放松下来。

“刚刚让你见笑了,我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门口忽然响起的声响让连翘反击的话只说出了一半就变成尖叫,“许戈?”

连翘不想再装了,她得从这里逃出去,她还想听厉列侬叫她“工读生”。她眼巴巴地看着许戈,再一次说出:“许戈,你一定有办法的!”

许戈摇头。这么说来,唯一的办法就是许戈刚刚说的祈祷吗?

“绑匪们把车子开走了,很快炸弹就要爆炸了。因为炸弹的威力巨大,他们现在要做的是把车子走,停在足够安全的地方拨通电话,先让1942领导人听到炸弹声响,然后告诉厉列侬,他刚刚听到的就是把他未婚妻送上天堂的礼炮声。”

为什么这时许戈还能用这样的语气来和她说这些话?

许戈一脸无奈:“我也想向上帝祈祷来着,可上帝只听好人的祈祷。南加州小姐,红色数字只剩下个位数了!”

在连翘的想象中,快速滚动的数字类似于巨大玻璃球里的大乐透。

她闭上眼睛,那还是她第一次那么虔诚地去请求上帝一件事情:我还想再见到厉列侬!

祈祷声伴随着巨大玻璃球里滚动的大乐透声,然后——

“上帝真的只听好人的祈祷。”

连翘听到汽车发动机声,那声音正在迅速移动、迅速靠近,近在眼前。她睁开了眼睛。

许戈的目光落在废弃工厂紧紧关闭着的那扇门上,一字一句地问:“你猜,他会先救谁?”

回应许戈的是汽车巨大的发动声,发动声伴随着门板碎裂的声音。

即使在许戈问出“你猜,他会先救谁”时心里就有了答案,但在看到厉列侬看也没看她一眼就向着许戈那个方位时连翘心里还是难受得要命。那难受随着接下来几分钟发生的事情,讶异、愤恨、不可理喻、难以置信,然后是释怀。

这一切都是许戈策划的,也许厉列侬一进来就知道了。

拆除下来的“定时炸弹”被厉列侬摔在一边四分五裂,落在连翘脚边的那一部分红色数字还在不停地更新着。

许戈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脸朝着连翘,凉凉地说着:“之前你不是也打扮成为我的样子骗阿特吗?现在我们算是扯平了。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干这些无聊的事情。”

在许戈说话间,厉列侬已经给连翘解开了圈住她的胶布,“定时炸弹”的红色数字变成好几个零一字排开着,了无生趣。

连翘保持着之前的姿势呆坐在椅子上,厉列侬埋头抽烟,许戈站在厉列侬左边一步之遥的地方,脸朝着停在一边的车。那是一辆黑色越野车,越野车的车头已经撞歪,车顶棚上还有若干小块木板屑,开车的人在车撞击木板门时用了最高限速,此时此刻周遭弥漫着浓浓的汽油味。

后来连翘回忆起那一刻时总是在想,她一定是三个人中最没有进入状态的那个,短暂的恐惧过后,她就迫不及待地细细品味起许戈之前和她说的那番话。

许戈那声“阿特”让连翘抬起眼眸去看厉列侬,厉列侬冷着一张脸,这样的气氛……连翘从椅子上站起来,讪讪地:“我先到外面去。”

“不用!”厉列侬和许戈异口同声。

讪讪中连翘坐回椅子上,半截还在燃烧着的烟被抛落在地上。厉列侬走向许戈,他问她:“许戈,我到底是哪里让你产生出那样的错觉?”

从连翘这里只能看到厉列侬的背影,厉列侬的背影盖住了许戈。从四只脚的站位上看,两个人之间靠得很近。

厉列侬手一挥,挥向连翘所在的方位,声音中还残留着尼古丁导致的沙哑:“我哪些行为让你觉得,我对那女人有兴趣了?嗯?嗯?”

厉列侬的话让连翘一颗心瞬间跌入谷底,那些刚刚还引发她无限甜蜜的画面,因为厉列侬的一句话支离破碎。那真是许戈的错觉吗?她呆呆地看着厉列侬的背影直到许戈的声音响起。

“阿特,有很多很多。”

“那么说来听听。”厉列侬声音冷淡。

淡淡的女声宛如是谁在遗落在风里的叹息:“当你用观察意味的眼神偷偷打量她时,我可以告诉自己,阿特还没有遇到过那一类姑娘,会好奇是可以理解的。为了支持这种说法,我不让自己去想,世上女人类型千种万种,为什么你对那类女孩产生好奇了。

“当你带着促狭意味的声音叫她‘工读生’时,我还可以告诉自己没事,工读生的称谓等同于伊莎贝尔的‘小伊莎贝尔’;当你专心倾听她说起关于在布拉格老街的某个晚上你在她车上抽烟时,我发现自己想不出任何借口来圆我眼看到的情景。因为那些在我听来是再无聊不过的事情,可就是那这样无聊的事情让你失去往日的警戒心,当时我在你背后很近的距离拉动了枪膛。阿特,这样的事实,让我如何再去找借口?”

厉列侬做出扶额的动作,冷冷的笑声向着顶棚扩展:“就因为这些事情?”

“你给她开车门了。”

“我给梅姨开过车门,给失去丈夫的那名寡妇开过车门,我也给拿到第一名成绩的近卫队女成员开过车门——还要我一一数来吗?”

“你还给她送花了。”

“许戈!那是因为她救了两名落水的孩子,她为了救那两个孩子住进了医院。”

“那你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地送给她?二十六小时之前你打开她病房的门把花偷偷地放在花瓶上,你在她床前站了一百一十秒钟。那一百一十秒钟里你唯一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凝视着她,你知不知道,那一百一十秒钟对于我来说已经足够在油锅里经历几次来回!”

那是连翘第一次听到许戈那般哭泣,泣不成声。

“怎么守候都没用,怎么看管都没有,怎么争取都没用,该发生的事情就一定会发生,该出现的人也一定会出现!”

沉默。

类似于窒息般的气氛达到了顶点,那只躲起来偷看的小爬虫似乎觉得不对劲,掉头离开时不小心碰到某样小物件而产生了连锁反应,玻璃碎片跌落在地上的声音惊醒了三个人。

回过神来,连翘发现自己不知何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从她这里可以看到许戈的背影。唯一保持不变的是厉列侬。

厉列侬转过身和许戈背对背,目光望着入口处,说:“许戈,接下来的话我只和你说一次:你永远都不会失去我!”

顿了顿,他淡淡的声音中带着警告意味:“你也知道我很忙,所以别闹了。”

“觉得我这样让你烦了?”

沉默。

“让你觉得烦了的是忽然间有了那么一个对比,五金店老板家的小女儿太会折腾了,为什么另外一个人不那样?让你意识到我行为烦的还有,这件事的另外一名当事人名字就叫连翘。”

砰——

连翘下意识地闭上眼睛、捂住耳朵,再睁开眼睛之前那把椅子已经变成了一大堆碎片。空气中布满浮尘,下一秒手腕处一麻,巨大的拖力把连翘向着出口处拖离。余光中她看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身影,小小的,宛如石雕。

车盖凹陷的越野车在路上飞快地行驶着,扬起大片黄色的尘土,目光再次落在厉列侬搁在方向盘的手背上,她想去检查厉列侬手背上的那道伤口,那伤口一直在流血。

手指还没触及就被他避开:“我代替许戈向你表达歉意。”这是为时一个多小时路程中,厉列侬和连翘唯一说的一句话。

黑色越野车停在医院时已临近黄昏。熄火、打开车门、来到副驾驶车门旁边,那伸出的手却仿佛遭遇到什么般迅速垂落,厉列侬站在那里,眼神淡淡的。

连翘打开了车门。

“再见。”厉列侬和她点头示意,没给连翘任何开口的机会,车子便绝尘而去。

第二天,连翘没有见到许戈,接下来连续十天她都没有见到许戈。不仅没见到许戈,她也没有见到厉列侬。以前,她总是能千方百计地制造出和厉列侬偶遇的机会,在这段时间里,像是上天的故意捉弄一样,连翘都没能在最佳的偶遇地点见到厉列侬。

第十一天早上,推开窗户,连翘就看到在绿荫小径上独自行走的修长身影。看清楚那个身影,她咧嘴,拿起外套,连鞋也来不及换,打开门,向着绿荫小径飞奔而去。

飞快地下楼梯,从一排排高大的乔木底下穿过,来到那个倒T路口。垂直的绿荫小径通往1942公共餐厅,在小径上行走的男人脚步很慢。

他一定又在思考了。连翘整理一下头发,调整好呼吸,手往背后,脚一步一步踩在还沾着露珠的草尖上,来到他身边和他并着肩走着。走了几步发现身边的人居然没有发现她,1942领导人到底在想些什么呢?伊莎贝尔可是说过:“帕特拥有猎豹一样的嗅觉,猎人的枪总是找不到他。”

她干咳一声,他这才侧过脸来,在他侧过脸来时她弯下眼睛。这样美好的清晨,她很乐意让心上人看到自己笑容如花。厉列侬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几秒后皱起眉头。

“我打扰到你的思考了吗?”连翘一贯的嬉皮笑脸。

他的脸重新面对前方。

连翘闭上了嘴,脚步放得更轻,跟随着他的步伐。眼看就要到餐厅了,连翘鼓起勇气叫了一声厉列侬。根据她的了解,厉列侬下午又要离开了,这一次要出去数十天。如果一些事情不问清楚的话,接下来的数十天她又要寝食难安了。

第二声“厉列侬”才让他停下脚步,眼眸一如既往地波澜不惊。连翘的手紧了紧,说:“那天……许戈……许戈说的话,我……都懂。”

他的表情和眼神没任何变化,那种冷淡在那一瞬间让连翘望而却步。

她呼出一口气,说:“那天你送我的花很香,我很喜欢。”

话已经说得够清楚了,但凡成年人都懂。在过去十几天里连翘把许戈当时说的那番话翻来覆去地辗转思考着,一些事情已经很明朗了。许戈总是说在这个世界上自己是最了解阿特的人。

她再次鼓起勇气,说出最后一句话:“我愿意等你,多久都可以!”

绿意盎然、雾气缭绕的清晨,隐隐约约可见他眼眸中的笑意,就好像她刚刚说的那些话有多可笑似的。

“厉列侬……”

“你还真信许戈的那些鬼话?”他声音很无奈,“你和她接触时间短,应该不大了解她的性格,她最喜欢捕风捉影。因为职业关系,她每次都能把假话说得比真话还要真。”

连翘摇头,脱口而出:“连眼泪也可以造假吗?”

即使没看到许戈说那些话时的表情,但连翘就是知道说那番话的人当时泪流满面。

她不给厉列侬任何驳斥的机会:“那些话许戈是当着另外一个女人的面说的,那个女人还对自己的未婚夫虎视眈眈,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她最后的骄傲也可以弃之不顾了,对于每一个女人来说,那是极限。”

波澜不惊的眼眸蒙上淡淡的戾气,他说:“刚刚你说的那些话我就当没听到,许戈说的那些话你想怎么去理解是你的自由,现在乃至未来,我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厉列侬的伴侣只会是许戈!”

连翘还想说些什么,但在厉列侬警告的眼神下只能呆站在哪里,厉列侬离开的脚步飞快。

这天早上,公共餐厅的工作人员都在议论他们的领导人今天早上破天荒地只吃掉一半早餐,不,应该只是三分之一。长得稍胖一点的女人说了一句:“厉先生在想阿曼达了,早餐期间厉先生的目光好几次都停顿在阿曼达的座位上。”那句话让连翘没了吃早餐的胃口。

厉列侬再次回到1942总部已经是初冬时节。

许戈已经连续二十天没有出现在1942总部,连一直和许戈很不合拍的伊莎贝尔也在问许戈去了哪里。

车队是在下午三点左右回到1942总部的。晚餐时连翘并没有在公共餐厅见到厉列侬,倒是公共餐厅里热爱八卦的女人们都在谈论他们的领导人四点钟左右去了一趟许戈宿舍。

一位平常和许戈走得很近的女人看着连翘,说话的声音提得很高:“厉先生在阿曼达的房间待了半个多小时,之后让人打扫了阿曼达的房间。餐具要整洁卫生,窗帘很旧要重新换一套,颜色选和之前一样的就可以了,最后要记住一点,明天中午把房间的那些书拿到太阳底下晒。”

“阿曼达要回来了吗?”有人问那个女人。

连翘竖起了耳朵。

“这次阿曼达会在外面待很长时间。”女人回答这话时声音沮丧。

连翘从座位上站起来,刚走几步,背后女人的说话声音似乎要穿透她的衣服:“知道为什么厉先生非得让人把阿曼达房间的书拿去晒太阳吗?那是因为厉先生特别讨厌那些书散发出来的霉味,散发着霉味的物件总是能提醒人们,房间的主人已经很久没回来了。”

隔日,连翘推开厉列侬的办公室门,代替世卫组织办公室传给厉列侬若干信件。厉列侬看也没看她一眼,淡淡地说了一声:“坐。”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时间里,连翘呆坐在一边,听着啪啪的键盘声,渐渐地,键盘声音慢了下来,最后接近停顿。

抬起头来时,连翘直直地触到了厉列侬的目光,触到后他的目光迅速回到那些文件上,头也没抬地说了一句:“你说点什么。”厉列侬和她说这话时声音柔和。

她开始说一些小时候发生在她身上的有趣的事情,比如说她曾经因为被误诊为多动症儿童而吃了一段时间的药,在吃药阶段她的记忆力很糟糕。

正当连翘说得兴起时,“换话题。”厉列侬如是说。

好吧,那就换话题。于是连翘对自己不负责任的母亲发了大段牢骚,说她从小到大没在自己妈妈身上感受到过任何母爱,以至于得知父母离婚时她心里反而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最开始时她还会在节日时给妈妈打电话问好,到后来她连电话也懒得打了。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她了。”连翘说。

他停下了手中的工作。

“我发现自己一点也不想她。”

他抬起头,四目相对,他的目光从她脸上往下,停顿在她手中的文件上。

沉默,气氛很尴尬。

连翘清了清嗓音,故作轻松:“厉先生,需不需要我再换一个话题?”

“不用,文件我晚上会看。”

“什么?”

手搁在办公桌桌面上,厉列侬正视着她:“无论如何,我们都要谢谢你。文件我晚上会好好看,现在我手头上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很明显的逐客令。

站在办公室门口,连翘回头,厉列侬已经再次埋头于工作了。

第二天中午,连翘从连赫那里听到1942部分资金被瑞士银行冻结的消息。她朝着1942中央大楼跑去,远远地就看到车队正在缓缓驶离中央大楼。

连翘挡在第一辆车前,数分钟后,五六辆车就只剩下了一辆。

司机站在不远处,连翘站在靠近厉列侬座位的车窗前。车窗玻璃打开一半,厉列侬的声音很冷淡:“我不希望再有第二次这样的事情发生。”

“厉列侬,”连翘的声音气喘吁吁的,“我爸爸说可以帮你。”

透过半边车窗玻璃缝隙,车里男人的眼神让连翘忽然间无地自容。她急急地解释:“厉列侬,别误会,我那么说并不是认为你没能力解决资金问题,我只是……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太辛苦。”她昨天在办公室看到的厉列侬脸上布满着疲惫之色。

“不需要和我解释那些。替我谢谢连先生的好意,连小姐,我得纠正一件事情:你应该把你口中‘你’的用词改成‘你们’。1942是一个团体,1942遇到的困难从来不依靠他人。”他注视着她,“而连小姐对于1942而言,是远道而来的客人。”

瞬间,眼前一片模糊,对从车里递出来纸巾一拍,纸巾掉落在地上,连翘伸手擦干泪水。

“现在我还有点时间。”厉列侬抬手看了一眼腕表,“知道昨天你在办公室时我为什么让你说话吗?这世界上有一样东西叫作习惯,人们总是很难摆脱自己的习惯。比方说我从小到大习惯蓝色牙刷、白色牙膏组合,它们看起来很干净,可以让我早上起来有比较不错的心情。可有一天,当蓝色牙刷变成灰色时我就感觉很不对劲,那种不对劲很容易引发我的心不在焉甚至焦虑情绪。”

“这也是我昨天让你说话的原因。当你坐在我办公室时,就好像我那蓝色的牙刷被换成灰色的牙刷,一切一切都不对劲了起来。”厉列侬的目光再次回到她脸上,“那个坐在我办公室的姑娘太安静了,于是,我让你开口打破那种安静。可还是不对劲,肯定是哪个环节出错了。到最后即使换话题了,即使那个坐在我办公室的姑娘也很能说,但还是无法带来那种让人置身于节日商场时的热闹气氛。”

这还是连翘第一次听到从厉列侬口中说出这么多的话,可他说了那么多,她一句话也听不明白。

厉列侬深深地看着她:“许戈很爱说话,我之前一直认为这是她的诟病,可昨天,我发现我好像对置身于热闹的商场没有那么反感了,我猜那一定和习惯有关。连小姐是聪明人,我想你很快就会明白那些话的意思。”

目送着车队离开。这天晚上连翘给自己朋友打电话,她问了有很多恋爱经验的朋友一个问题:“习惯和爱情能不能混为一谈?”

朋友的回答让连翘眉开眼笑:习惯是习惯,爱情是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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