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研究缘起
晚唐五代的政治情况复杂，时事多变，其主要的政治态势是一极多元格局。晚唐以来，地方藩镇林立，跋扈不臣，不听王命，政出多元，但唐王朝却仍然保持着名义上的权威和形式上的统一，是为一极。进入五代十国时期，中原王朝迭替，历五朝（不包括契丹）八姓十三君，虽然王朝短暂，任何一朝的存在时间都不及任何一国，但五代地处中原，疆域最大，实力最强，仍不失为当时政局的一极。所谓十国的地方割据政权或以五代为正朔，在形式上保持称臣纳贡的册封朝贡体制；或自立为帝王，与中原王朝分庭抗礼，但却无力改变天下时局，故为多元。最终多元格局的形成是各种势力达成相对均衡的必然结果。这种均衡决定了晚唐五代的政治特点就是权力多元化，这是分裂时代的典型特征。概而言之，多元格局是晚唐五代最为显着的政治特点。把握动态纷繁的多元政局是了解这个时代特征的关键。正因为多元政局的多变，所以甚难深入其中。因此，抓住其中有代表性的一元，以其为切入点深入这个时代作纵切面的个案分析，不失为独辟一径的视角。
晚唐五代之际，先后受封为岐王、秦王的凤翔节度使李茂贞并其子李从曮割据岐陇一带，势力一度达及关内、陇右、山南、剑南四道十五镇四十余州。客观而论，李茂贞父子割据政权的实力不仅远胜于十国中的南平（荆南），即使是与其他偏霸之主相比，亦可并坐争锋。而且，从割据时间上看，自唐僖宗光启三年（887）八月直至五代后唐明宗长兴元年（930）二月几近半个世纪的时间内，李茂贞父子不仅形成事实上的割据自立，而且还建立了秦岐政权。其割据时间不仅大大超过五代十国时期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等中原各朝，即使与十国中的前、后蜀等其他政权相比也毫不逊色。因此，秦岐政权在晚唐五代的纷繁历史中扮演了极其重要的角色，是这个时期多元政治格局中的重要一元。
由于传统史学的正统论史观主要关注的一直是中原“五代”的正朔地位，以及所谓“十国”的兴衰更替，秦岐政权的存亡及其价值并未得到应有的重视。秦岐政权虽然没有被史家列入“十国”范围，但它的地位及影响要远超过某些割据政权。然而秦岐政权自诞生伊始就不像晚唐北方三强中的汴、晋两强那样备受关注；同样，李茂贞及其家族势力也不似汴梁朱氏家族、河东沙陀李氏家族那样英雄盖世，豪气冲天。因此，秦岐政权在历史和今天很少受人注意和研究。这种研究现状也折射出晚唐五代历史研究的薄弱一面。那么，秦岐政权到底怎样走向割据，以何种形式存在，其势力范围到底有多大，偏霸一隅的李茂贞何以与咄咄逼人的晋、汴争霸，其割据生存之道又是什么，太多的历史谜刚都有待我们去揭开。因此，对秦岐政权进行探究对于我们加强对晚唐五代一极多元政局的认识具有重要意义。
近年来，由于传统文献史料的残缺，学界对李茂贞及秦岐政权仍然缺乏应有的关注。庆幸的是，李茂贞夫妇的陵寝——大唐秦王陵于2001年由陕西省宝鸡市考古队在宝鸡市北陵原广场的北端发掘，至2004年正式对外开放。笔者目睹了李茂贞夫妇墓志和一大批珍贵文物的破土而出，使笔者萌生了对李茂贞及其割据政权研究的念头。今试结合历史文献和碑石文物资料，对李茂贞及秦岐政权的历史面目进行客观还原，并通过该个案的研究揭示晚唐五代多元政局的时代特征。
晚唐直至五代的历史，时势复杂，涉及人物史事繁多，而传世的文献典籍缺佚严重且记载杂乱，使我们不容易理清头绪，从而造成了长期以来晚唐五代史研究相对薄弱的现状。因此，选择如此重要的一个割据政权作为个案进行研究是一次有意义的挑战。笔者以《资治通鉴》为纲目，新旧《唐书》、新旧《五代史》、《宋史》等几部正史为根本，配合《册府元龟》、《全唐文》及大量的政书、别史、杂史、笔记小说、方志，特别是墓志、碑石和敦煌文书等文物资料，从中爬梳钩稽，收集整理资料。在研究方法上，本书将在传统的历史文献考证法的基础上，以史料为本，追本溯源，去伪存真，以解决历史基本问题、复原历史本来面目为最终目的。本书还运用历史计量学和统计学的方法，加以相关图表，以期更加科学直观地论证本书研究内容。
二、研究概况
由于历代史家和当今学界长期以来对李茂贞及秦岐政权不甚关注，因此其相关研究更是凤毛麟角。下面笔者简要就研究概况评述之。
（一）晚唐五代割据政权研究
研究晚唐五代的多元政局，整理这个时期割据政权的研究成果十分必要。目前，五代十国史的研究较上世纪忽视薄弱的研究状况已有所改观，但限于史料残缺不全等先天条件的局限，对这个时代的社会、经济史等很多方面尚显不足。今笔者仅就有代表性的最新成果介绍说明之。杜文玉师《五代十国制度研究》（人民出版社，2006年1月）从职官、军事等典章制度人手，研究并解决了五代十国中的诸多制度难题，弥补了众多研究空白，在研究方法和研究理论上具有指导意义，是目前最有代表性的五代十国制度史研究着作。何灿浩《唐末政治变化研究》（中国文联出版社，2001年7月）以唐末历史为切入点，以政治变化为主线，就皇权与藩镇、宦官的统治上层关系及中央与地方关系等问题提出了许多有创见性的论点，是研究唐末五代历史不可不读之书。
在五代十国多元政局的个案研究中，樊文礼长期关注并研究晚唐五代初的河东沙陀李氏政权，《唐末五代的代北集团》（中国文联出版社，2000年2月）和《李克用评传》（山东大学出版社，2005年3月）是其代表性研究成果。杜文玉师《南唐史略》（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1年3月）对南唐史进行了总结性研究，是南唐史最新的代表性着作。此外，任爽《南唐史》（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5年9月）、邹劲风《南唐国史》（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6月）也是南唐史研究的标志成果。对十国其他政权研究的着作还有杨伟立《前蜀后蜀史》（四川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86年10月）、诸葛计和银玉珍《闽国史事编年》（福建人民出版社，1997年8月）、何勇强《钱氏吴越国史论稿》（浙江大学出版社，2002年4月）、罗庆康《马楚史研究》（湖南人民出版社，2004年4月）分别对十国中西蜀、闽、吴越和楚等政权进行了研究，研究重点仍然在政权兴衰变化之上，但在研究体系和指导方法上也有不少创新。周加胜《南汉围研究》（陕西师范大学2008年博士毕业论文）则对南汉进行了有意义的探讨，在清人研究的基础上多所补正。
（二）凤翔藩镇研究
李茂贞在唐末以凤翔镇起家，并以凤翔藩镇为基础建立偏霸政权，因此研究秦岐政权，首先应该从唐代的凤翔镇人手。而目前以凤翔镇为代表的京西北藩镇的研究前人涉及很少。与此相关的研究，无论是专着还是文章，或概而论之，一笔带过；或论及浅尝辄止，不够全面详尽。这方面研究的代表着作有：李鸿宾《唐朝朔方军研究》（吉林人民出版社，2000年4月）从中唐以来中央调整和制定藩镇战略格局的角度出发，分析了以朔方军为基础的京西北藩镇形成的原因，特别指出京西北藩镇在中晚唐历史上的地位和作用。黄利平《唐京西北八镇述略》（陕西师大学报，1991，1）和《中晚唐京西北八镇考》（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04，2）对包括凤翔镇在内的京西北八镇作了分别考述，从各自设置原因、建制沿革的角度强调了京西北藩镇在防御吐蕃、维护中央集权和促进西北地区开发等方面的作用。
凤翔镇是唐代京西北藩镇的领袖和代表，被称为“国之西门”。由于重要的战略位置和邻近京师的地缘优势，凤翔镇在防御外敌和巩卫皇权等方面居于特殊地位，在中晚唐历史上发挥了突出作用。但凤翔镇相关研究却较少。根据笔者管见，直接涉及凤翔镇的着作除上述黄利平有关中晚唐京西北八镇的两文有所论及外，只有戴伟华《唐凤翔节度使府文职僚佐考》（扬州师院学报，1993，2）根据《唐方镇年表》对所记凤翔节度使府僚佐进行了考补。可见，目前学界对凤翔镇的研究尚欠深入。这与凤翔镇在中晚唐政局变化中扮演的重要角色极不相称，可研究的空间和层面还很多。
（三）李茂贞及其割据研究
对于李茂贞的评价，《旧五代史·世袭列传》列其为首，可见他在晚唐五代历史中的突出地位，但受正统论史观影响，后世史书却没有给予太多认同。欧阳修在《新五代史》中将李茂贞归入“杂传”。宋人路振的《九国志》和吴任臣的《十国春秋》等史书都没有把秦岐政权包括在列国之内。今人陶懋炳和沈起炜在《五代史略》（人民出版社，1985年3月）及《五代史话》（中国青年出版社，1983年5月）就为此打抱不平，认为凤翔的李茂贞父子、幽州的刘仁恭父子已经建立政权，而且其实力一点也不比入选十国的某些政权差。但仅此而已，这些努力并没有改变对李茂贞及秦岐政权的偏见。
可喜的是，近年来李茂贞及秦岐政权已经开始引起了五代史学界及地方史研究者的重视。通过整理和分析史料，张兴武首先提出了“秦岐政权”的概念，他在《秦岐政权的兴衰与关陇诸州历史命运的变迁》（西北民族学院学报，1998，1）对传统文献中秦岐政权的兴衰命运作了叙述，但限于篇幅和史料，还有很多问题没有涉及。该文的最大贡献就是再次把李茂贞及其割据的问题提到台前，重新引起了人们对李茂贞及其割据在晚唐五代历史舞台上所扮演角色的关注。有关李茂贞及其割据的地方史研究则以宝鸡市的文史工作者为着。赵忠虎《试论岐王李茂贞》（陕西史志，2003，3）对李茂贞的生平及历史地位进行简要叙述。宝鸡史地方志办公室2003年编撰的《岐王李茂贞》则对李茂贞的生平事迹资料做了汇编整理。
2001年以来，随着李茂贞夫妇墓的挖掘清理及大唐秦王陵博物馆的建设开放，考古界基于李茂贞夫妇墓对李茂贞人物也进行了初步研究。宝鸡市考古研究所刘军社《李茂贞与秦王陵》（三秦出版社，2006年12月）对李茂贞秦王陵墓葬情况进行了介绍，进而揭示李茂贞所处的时代背景及其历史地位。宝鸡市考古研究所又编着了《五代李茂贞夫妇墓》（科学出版社，2008年6月），全面介绍了李茂贞夫妇墓的墓葬形制及出土器物，并对墓葬形制、砖雕、随葬品、墓志的特点及其反映的问题进行了综合分析。
虽然以上提及的专着和文章与本文研究题目还有不同，其研究内容、角度、方法也各有侧苇，但都给了笔者很大的启示和帮助。鉴于上述研究现状的说明评析，针对目前晚唐五代多元政局研究相对薄弱甚至在某些方面滞后的现状，笔者不自量力，拟在晚唐五代历史研究中独辟一域，对史学界备受冷落的秦岐政权做一探试，从纵向和地域的角度揭示这个割据政权的政治命运和历史地位，以更好地揭示晚唐五代时期以“多元”为特征的历史大势。
三、研究意义
晚唐以来，作为凤翔藩帅的李茂贞就利用无比的地缘优势一度弄权干政，挟天子令诸侯，对唐朝皇权的威胁最为直接，加速了唐王朝的灭亡进程。其后，以凤翔镇为基础的李茂贞逐渐走向割据，势力一度达及四十余州，在北方与晋、汴两大势力逐鹿争霸，成为晚唐时期重要的一股地缘政治势力。光启末年，李茂贞已成割据之势，他以凤翔镇为核心不断壮大实力，抢占地盘。直至唐亡后正式建立秦岐政权。他拒不承认后梁的正统地位，在中国北方俨然与中原的后梁政权、河东的沙陀李氏势力集团成三足鼎立之势。由于秦岐政权的牵制抗衡，后梁最终没有完成北方统一。虽然后唐立国后李茂贞父子开始称藩纳贡，但在后唐统治前期仍然保持相当大的独立性，不受中原王朝的控制和支配。后唐一度灭蜀，达至五代极盛，也与凤翔李氏势力不无关系。总之，秦岐政权对唐室覆亡及五代多元割据政局的最终形成，都起到了直接而重要的作用。因此，与晚唐五代政局关系密切的秦岐政权具有重要的研究价值。
首先，对秦岐政权进行研究，并对这个政权的建立过程、政权体制、势力范围、衰亡原因等问题进行探讨，可将这一割据势力做一时代还原，以揭开它的神秘面目。对李茂贞相关问题的研究，则可揭示李茂贞这个历史人物在晚唐至五代的历史地位和时代影响。以上述研究为引线深入晚唐五代的纷繁政局，从中爬梳条陈整理，可以更好地把握这个纷繁时代的发展脉络，深刻理解以五代为代表的唐宋变革期痛苦的嬗变过程。
其次，对于最新面世的李茂贞夫妇墓及家族墓志进行整理研究，不仅对于客观还原李茂贞家族及秦岐政权的历史原貌具有重要意义，而且还补充、丰富了晚唐五代历史的史料，进而推动这个时期多元政局及家族史研究的深入进行。
最后，研究晚唐五代之际的秦岐政权，还可从其所经历的历史变迁中，研究和探寻关中地区由古中国的政治、经济、文化的核心地区逐渐边缘化的过程和原因。这对这个时期秦陇地区政治兴衰、生态环境、户口物产等因素的考察对当今社会以及该地区的区域治理与开发也不无裨益。
总之，关注李茂贞及秦岐政权无疑是对这个时代的一次具有局部视角的、历史纵向的再审视，这是治史者严肃的责任。而对今天这个地区的发展仍有借鉴意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