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阳当然不是一个简单的人,如果有人将他当做一般人,一定会被他的亲朋好友骂到只想缩在一个蛋里,而且是一个很结实很笨的蛋。
近些年来,广袤的中州大地上涌现出了许许多多的青年才俊,他们就像是雨后的春笋,在某个时间点一下子活跃了起来。上一辈的精力、智慧、欲望随着岁月渐渐流逝,容颜也像残阳垂垂老矣之时,这些人适时地接过了他们手中的时代大旗。
他们有的才高八斗,满腹经纶,朝堂之上指点江山。有的武功高深莫测,惩奸除恶,留下赫赫侠名。还有的智计绝伦,经商有道,腰缠万贯家财……
而其中又以七位来历神秘,踪迹莫测,师承不详的少年英雄最为突出。
这七位少年则被武林人士尊称为‘七小郎君’。
“青云天上走,六指幻郎君。”
“如果在下还没瞎,就不该把七小郎君中的六指郎君认错!”
左天寿徐徐说道,他的眼睛已经在打量少年,少年的手,他看的很仔细,彷佛要将那只手牢牢地刻在心里。
这一刻他恍惚觉得自己已真的变成一个老人。
“看来这只手的确会带来很多麻烦。”徐阳摇了摇头。
左天寿惨笑着,神情间哪里还有昔日仗剑的风采。
“老天还是待我不薄,没想到临死前还能看到六指郎君的真容,运气也算不差了!”
徐阳眉头轻皱,内心则对左天寿的言行渐渐起了好奇:“青冥剑客成名数载,昔年单人只剑拔掉曲江十三寨大小匪类共计一百一十八人,何等意气风发!如今怎么像只受伤的鹌鹑,妄自菲薄轻言生死呢?”
当然这些话只有藏在他的肚子里,否则眼前这位一定会找他拼命不可。像左天寿这种武林侠士最在乎的无疑就是名声,在他们看来,有损他们名声的话有时比插在他们心脏的利剑还要可恶。
“在下区区陋容,左大侠何必挂在心上呢。”徐阳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别人送他一顶高帽子,他也只好愉快地接受。
“若是从前,在下一定会准备两坛好酒和小郎君把酒言欢,好好交个朋友,只是……”左天寿的声音一颤,露出一丝哀色长叹道:
“郎君心地善良不愿杀人,可在下却已不得不死在此处了……”
他突然举起了那柄青冥剑,猛地朝自己的心脏位置刺去。一个成名剑客无论挥剑的速度还是力量都是极为惊人的,加上如此近的距离,别人几乎没有阻止的可能,就连左天寿自己都认为他已死定了。
可是左天寿却还活着。
救他的是一枚拇指大小的碎石子。
就在左天寿的剑距离他的心口还有半分时,这枚碎石子突然掠起击中了他的剑,然后他的剑也跟着飞了出去!
石子当然不会自己飞,让石子飞的无疑就是徐阳。
仅用一枚石子就击落一位成名剑客手里的剑,单就这份指力已足够令人吃惊的。
六指郎君的幻神指自然名不虚传。
“左大侠莫非有什么难处,在下虽然不才,若有用得着的地方但说无妨!”
徐阳虽然觉得这一定是件很麻烦的事,不过他更想满足自己的好奇。
一个很好奇的人,如果不去查明心中的疑问,必是饭不思茶不想寝难寐的。就如一个酒鬼,看见一大堆装满佳酿的酒坛子,却不让他去豪饮,那他腹中一定有万千酒虫在钻咬,心情一定是不愉快的、不舒服的。
徐阳自称这是一种病,但若让他戒掉这种病简直比杀了他还难。
“你帮不了我,唯一能帮我的,就是立刻杀了我。”左天寿的脸上早已没了荣光,就像是一块旧木,上面落满了灰尘。
他的脸此时就是一片死灰色。
青冥剑客不过四十出头,剑术虽非天下第一,但若有人将他归到前五之外,徐阳却是万万不信的。
这样的一个人在这样一个年纪,本应该正是享受生命中最灿烂时光的时候,此时却在海外的一座孤岛上一心求死,徐阳对此事的兴趣越来越浓了。
“哦?”
他开始仔细打量左天寿的一举一动,每一寸肌肉的颤动,每一个小物件的来历,甚至连每一个衣角褶皱似乎都不愿放过。无论是谁被这样的目光盯上绝对是不舒服的,因为这种目光一定是令人窒息的,左天寿却好像浑然未觉。
“他们如果要一个人死,这个人无论是谁,无论在什么地方都不可能继续活着。”左天寿似乎想到了某些可怕的地方,他的眼中露出恐惧的神色,就好像在午夜遇到了吃人的鬼魅一样,他大声喊道:“在下不愿死在他们的手上,只想安安静静地死在一个安安静静的地方!”
他们?他们是谁?
他们显然不是一个人,他们无疑拥有极大的势力,这份势力可以让左天寿这样的名剑客轻易殒命。他们也一定拥有极为残忍的杀人手段,乃至左天寿这样的人都不愿死在他们的手上。
在他们手上死去,过程无疑是恐惧的、令人头皮发麻的。
徐阳的心已凉,他实在想不出他们究竟掌握着哪些可怕的手段。
他们是谁徐阳并不知道,左天寿却一定是知道的。
可左天寿却再也不能说话了,因为死人是不能说话的。
当徐阳问出‘他们是谁?’这句话的时候,左天寿就已经死了。
暮色渐浓,当萧萧的晚风卷起徐阳的青衫时,左天寿的尸体早已冷了许久。
一个中州排名前五的剑客若要自断心脉,那是谁也不能阻止的。
徐阳是一个奇怪的人,不仅因为他长着别人没有的第六根手指头,更多是因为他在思考的时候总会保持一个奇怪的姿势。
他用一个奇怪的姿势坐着,脑袋深深地藏在自己的怀里,用双臂紧紧包笼着,只露出一双耳朵。这双耳朵和别人的没什么不同,只不过会时不时地动一下而已。
熟悉他的人都知道,每当他耳朵动的时候,他就一定在听一些别人听不到的声音。
这些声音自然是来自他的心里。
他的心中有时会闪过一道声音,有时则是两道。一道声音的时候,大多都是他或哀或喜的慨叹,两道声音的时候则像两个聪明的陌生人在一问一答。
左天寿为什么一定要死?
有人逼他。
这个人是谁?他为什么一定要左天寿死?他们之间究竟有什么仇恨或者有什么利益冲突?
这显然是个秘密。
左天寿寻死为何偏偏遇到了徐阳?
也许那张用来补鱼的网捕到的并不是鱼,而是一个要寻死的人。
既然注定要死,左天寿为什么不早早自行了断,反而威逼徐阳动手杀他?
这个问题的答案也许比想象中的简单,青冥剑客乃寒玉城梅竹山庄的二庄主,梅竹山庄在中州境内素有侠名,田宅物业虽然不是顶尖,但也排在诸多名门世家的上游,而且其门下弟子庄客甚多,家中还有一双娇妻和一对儿女。一个人若有名有势有钱有女人还有天伦之乐,这样的人怎么会甘心去死?
一个男人拥有了大多数男人梦寐以求却得不到的东西后却又不得不死!这种时候无论是谁都不甘心自杀的。被别人杀尤其是被一个顺眼的人杀似乎已经变成了一个不错的选择。
但为什么他临终前还是不愿吐出这个秘密?一个要死的人还怕什么?
……
一问一答还在继续,可徐阳已经不想再听了。
因为他的心已乱,一个人在情绪复杂且剧烈波动的时候是不能做出准确判断的,徐阳十分清楚这一点,所以他只有呆呆地望左天寿的尸体。
死人是没有区别的。
人死了就是一具尸体,可是这具尸体究竟装了多少无奈、苦楚和不甘?
他痛恨‘他们’,是他们让儿女失去了父亲,让妻子失去了丈夫,让一个家庭支离破碎。是他们让温暖变成寒冷,让甜蜜化成了酸楚……
夜已至,岸风却疾了起来。
徐阳静静地倚在一块孤独的礁石上,这块礁石比周围的任何一块石头都要大上许多,高上许多,看起来也要坚强许多。这份坚强也让它承受了远比同类多的多的洗礼和打磨,当然它也要比别的石头好看许多,光滑许多。
它甚至可以当做一面镜子,因为漫天的星光都已被它映在了里面。以石为镜,这其中的乐趣自然只有徐阳才能明白,习惯孤独的人总是能在孤独的时候找到不孤独的理由。
徐阳愉快地数着石镜里的星星,很快他就发现其中一颗居然在缓缓移动。
天上的星星除了流星外,其它的当然是不会动的,至少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移动。徐阳也确信那绝不是流星,因为他已经发现动的是一艘船,一艘点着幽幽灯火的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