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在门前的小园子里种下了十来株六谷。天气是那么温暖,六谷也就努力向上长,种下才几星期,眼看它就有点亭亭玉立了。它的飘飘长叶在微风中沙沙作响,那不就是青纱帐么?
青纱帐是什么?它是北方的高粱地。有人写诗赞高粱:“高粱高似竹,遍地参差绿。粒粒珊瑚珠,节节琅玕玉。”现代作家王统照早在1933年就在一篇文章里这样写青纱帐:“本来如刀的长叶,连接起来恰像一个大的帐幔,微风过处,秆、叶摇拂,用青纱的色彩作比,谁能说是不对?高粱在北方的农产植物中是具有雄伟壮丽的姿态的,它不像黄云般的麦穗那么轻袅,也不是谷穗垂头猥琐的神气,它高高独立,昂首在毒日的灼热之下,周身碧绿,满布着新鲜的生气。”
想当年,诗人郭小川的诗中曾说,“北方的青纱帐啊,你至今还这样令人神往”,我不禁把它翻用成——儿时的青纱帐啊,你至今还这样让人回味!
儿时,我先是在一首歌里知道了有青纱帐。小学二年级时,老师教我们唱《保卫黄河》:“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河西山岗万丈高,河东河北高粱熟了。万山丛中,抗日英雄真不少,青纱帐里,游击健儿逞英豪……”老师说,歌词中的青纱帐,就是高粱,它在我们这里称“芦稷”。当时人小,脑子简单,这首歌是会唱了,但对歌中的内容,却一点不懂,只记住了“青纱帐是高粱,也就是我们这里的芦稷”。
我太熟悉芦稷了,首先是因为吃。听说过高粱酒,也看到过高粱饴,但在我们家乡,比较普遍的吃法,是做芦稷饼,也叫“芦稷点心”。做法很简单:把芦稷米与糯米按一定比例浸泡在水中,泡软后磨成水粉,再把盛水粉的袋放在草木灰中吸干水,取出袋中的粉来,揉熟后做成饼状,蒸熟就成。说实话,这芦稷饼并不算美味,只是因为当时没什么更好的零食,芦稷饼蘸点糖,凑合着好歹也算是好东西了。
我更喜欢的一种吃法是直接把整穗的芦稷放在饭镬里蒸熟了吃。它的一个好处是不必坐在饭桌边上吃,而是可以拿着它跑出家去。坐在桌边吃,太一本正经,拿着它在外面边走边吃,才潇洒呢。特别是,如果今晚操场上有电影,带上一穗芦稷边啃边看,那时,不让人羡慕才怪。第二个好处,它耐吃。一穗芦稷有多少粒,恐怕很难数清,把那么多的小小颗粒一粒一粒咬进嘴里细细品尝,该能享用多长时间?它最大的好处是可以行朋友经。一穗芦稷由许多个小穗组成,我自己吃的时候,也常常是一小穗一小穗地掰下来,如果碰上好朋友了,分几小穗给他尝尝,也显得是有福同享。
在热天里,芦稷收获的季节,我们还拿芦稷秆来玩。我记得的玩法,一种是用芦稷秆和棉纱线仿做木工钻子。它容易做,但不能真玩,只是一个样子,意义不大。另一种则是用芦稷秆来编器物。比如编一个关昆虫的笼子。先将四段芦稷秆用火柴棒连接起来做成一面框架,再在框架内密密地插上芦稷秆的皮,这样就做成了笼子的一面。只要把这样的六面用火柴棒连起来,就是一个方形的笼子了。用类似的方法,可以编出小椅子、小房子等许多东西来,当然,要把这些东西编得好看,必须心灵手巧。
同样是高秆植物,在我们眼里,连六谷和糖芦也是算在青纱帐内的。六谷,书上称玉米。新鲜的玉米棒,大人掰下来蒸熟了给我们当零食吃,干的六谷粒则爆成“冻米胖”来吃——珍珠大的一粒,一声炮响就成倭豆大了,不说吃,单是看着就让人眼馋。六谷秆新鲜时带有甜味,可以权当甘蔗吃。因它又粗大又沉重,拿它来做“霸王锏”也再合适不过。只是,一到第二天,它就干瘪了,只能扔了它。糖芦的外形同芦稷很接近,但它的秆是甜的,有点脆,真的是用来当甘蔗吃的,但它的种子却不能像芦稷一样充当粮食。
儿时的青纱帐啊,无论是芦稷、六谷或糖芦,都是我的所爱!
北方种高粱,想必是一大片一大片的,正如《松花江上》一歌中所写,是“漫山遍野的大豆高粱”。漫山遍野,设想一下,是何等的壮观!而我们这里,谁家如果种芦稷、六谷或糖芦,最多也只是一两畦、三四畦。不过,就这样一小片,也够有青纱帐的味了。记得初二那年,教室西边正有农民的一片六谷地。六月底期末考试前,为了避开教室内的喧闹,我们四五个人就钻到青纱帐中复习,听着虫嘶读英语,效果特别好。第二年就没有这个福气了,因为学校建起了围墙,把青纱帐隔到墙外了。
哦,我的童年!今天,看见了六谷的飘飘长叶,我怎能不想起青纱帐:儿时的青纱帐啊,你至今还这样令人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