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为二哥理发,这是我最后一次为二哥理发了。二哥躺在床上,双目微闭着。我拿着推剪,从他的左耳边开始剃。头发屑簌簌地落在枕巾上。
我理发,还是二哥教我的。那年,二哥和我一起到农村插队落户。二哥在读书时就学会了理发,常为同学服务。现在来到农村,就为农民们理发,我在一旁,也很快学会了。左邻右舍有了我们两个业余理发师,就基本解决了理发问题。
二哥真是多才多艺,他那里有我学不完的本事。从瞒着父亲在河里学游泳,到跟着他学拉二胡,到跟着他学象棋,到跟着他学无线电知识……在当农民期间,他为生产队装广播,拉电线,试制“九二〇”农药,我都在旁跟着学。只是我驽笨,大多只学到一点皮毛,唯这理发算是过关,因为农民们对我们两个理发师的评价基本一致,我们自己也一直互相理发,从未有过不满意。直到九年后,我们分别考上了大学,才放下了这理发推剪。这以后,倒是有三十年不曾互相服务了。
许是冰冷的推剪触到了二哥的皮肤,他轻轻呻吟了一声。看来他对刺激还有反应。今天是二哥生病后我第三次为他理发。第一次是二哥怕化疗后头发少了,去店里理发不好看,让我来家里帮他理。其实当时头发掉得不多,再说二哥白发少,所以我理好发后,看上去还是挺精神。到为他理第二次发时,他的病情重多了。那是在病房的阳台上,二哥坐着也很吃力。但他还是说不累,坚持到我把头发剃完为止。今天,他却已经处在昏迷状态了。
二哥与病魔做斗争是够顽强的。手术后,每次化疗,都给他带来极大的痛苦,但是,他强忍着恶心,努力多吃东西。虽然浑身乏力,但是他总是坚持每天在客厅里走动,有时还坐到钢琴旁弹几首乐曲。
我们一直没把癌细胞已经扩散的情况告诉他,他也从来不提这话题。其实,二哥学的是农业,有着丰富的生物知识,对自己的病情应该了如指掌。而且,每次医生用药,他都拿来看过,知道这药是针对什么用的。但是,为了不让家人难过,他却始终装作不知道。在他精神还好的时候,我们去看他,问他今天怎么样,他会在床上打一个滚,说,你看,我不是挺好吗?后来,要一直住院了,我打电话过去时,他还不愿意说到病情让我担心。他把电话筒对着电视机,让我辨别现在放着什么电视,然后和着电视里的声音轻唱着《沙家浜》中郭建光的唱段“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这时,我们的心确实有一点宽慰,以为情况不太严重,以为也许会好起来。只是,后来,他连接电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我用梳子梳着二哥右边头发时,他忽然开口说了几句含糊不清的话。我以为他对我理发不满意,但仔细听去,却听到了一句:“这早已淘汰了,应该换新品种!”二哥,你是在说呓语呀!在深度昏迷中,你莫非牵挂着新品种的推广?
作为一个插队知青出身的农艺师,二哥既有实践经验又有理论知识,工作自然得心应手。他多次对我说,当年我们曾经历过的那种“上磨肩胛下磨脚底”的农民形象,早就改变了;我们曾熟悉的许多农业器械,也早落后了。说起现在的水稻蔬菜品种,他简直如数家珍。二哥跑遍了全区的每个农村,以致我要去学生家访问,如果不认得路,无论是哪一个乡镇哪一个村,他都可以为我细细画出一张地图来。
电推剪发出轻轻的“咝咝”声。看着没有知觉的二哥,他的孙子松松已经泣不成声。但小孙女宁宁还不知道爷爷就要离她而去,她说了句“爷爷睡着了”,然后悄悄走到二哥枕边,去拉二哥的眉毛。这一对金童玉女,是二哥的掌上明珠,近些年,他的最大快乐就在他们身上。五个月前,他还强撑着病体,最后一次送宁宁去幼儿园;住院后,因为禽流感横行,他再三嘱咐儿子、儿媳不要带孩子来医院,但当这一对宝贝出现在他的面前时,他的笑容却无法用语言形容。现在,二哥,你不能再睁开眼看看这拉你眉毛的小天使吗?
我把二哥的头偏向一边,为他剃后面的头发。这时,他又说了一句:“后面、后面,把这线接上就行了。”说着,脸上还隐隐有点笑容。二哥,你在梦中修电视了?是啊,你欠下的“电视债”太多了。
从大学毕业到现在,修电视机一直是二哥的“业余生活”。先是为当年插队村里的农民朋友修,慢慢地“业务范围”向周边村扩展,许多根本不认识的“顾客”也向二哥打来了电话。退休后,本来可以清闲的二哥,反而更忙了,常常开着电瓶车“上山下乡”。人家一个电话二哥就上门修理,基本只收元器件的成本费。农民出身的二哥对农民朋友的一片心,农民朋友怎么会不明白?单看那些来自各村的、请二哥修过电视机的农民,每年是春天鲜笋夏天西瓜秋天番薯冬天年糕的络绎不绝来到二哥家,就够让我这个弟弟感动了。二哥生病后,二嫂含泪婉言回绝了多少“业务电话”啊!而得知二哥病情的许多农民又特地赶来看望。莫非,二哥至今还在为他们坏了的电视机着急?
理好了发,侄子又为他剃了胡子,看上去他精神多了。我知道社区的老年人协会正等着他去教歌,那架专为二哥买的手风琴闲置数月了;我知道二哥极喜欢钓鱼,他曾说为我准备一根渔竿,同我一起去海钓;我记得春节时我们曾约定,再过几个月等我退休后,我们兄弟姐妹一起去旅游,走得远一点。现在,我已经退了,原先精神振作的二哥怎么却要失约了呢?可是二哥不再理会我,半睁的眼睛已闭上,只是微微地喘着气。我把二哥的头摆正了,二哥,你就好好休息吧。
§§第三章 心与海的约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