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探访了柴桥街附近的四合村。
世界是一座无比巨大的书库,四合村便是这大书库中珍藏的一册小书。我打开书册,里面有景、有画、有人、有物、有文字。看那景内有景、画中有画、人后有人、物边有物,便觉目不暇接;那并不多的文字背后又有不尽文字,在向我述说着种种往事,更使我浮想联翩。
我读到了数百年前的文字。高贴在祖堂墙上的纸质发黄、字迹斑驳不清的“朝报”颇令人神往,而一块已被当作门板的匾尤其值得一提。匾上,中间是“节孝”两个大字,边上写着“钦命兵部侍郎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巡抚浙江等处地方提督军务节制水陆兼管两浙盐政马为故儒士曹和琎之妻张氏立”等字。观看的人都在慨叹道:“呵,还是钦命的,是皇帝亲自命令的呢!”“那个姓马的官员兼职真多啊!”几位本村的朋友也因拥有此匾而表露出自豪之情。我注视着匾上这“节孝”两字,却心潮难平。
这块匾要表彰的是“节孝”的人,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其实万岁爷真正要为人们树立的榜样却并不在“孝”,而只是“节”。据介绍者说,这位曹夫人二十几岁丧夫,到八十多岁去世,做了六十年的寡妇。也就是说,曹夫人是苦苦守了六十年的“贞节”,才熬来了这块木板。无论是物质上还是精神上,人们想过她是怎样孤灯伴孑影,度过这两万多个日日夜夜的吗?我们只要稍微设身处地地想一下,就一定能体会到三寸小脚的曹老夫人一生是何等的艰难,一定能看到她老人家临终时眼角的一滴冷泪。所以,人们虽然因自己村里有这块匾而引以为豪,但是,又有几个人愿步曹夫人后尘去努力争取得到这样一块木板呢?我想,要把这位“守节”六十年的老太太树为榜样的原因就是,哪怕是在封建礼教一统天下的时候,人们还是不愿意被这条锁链紧紧捆住。虽然这样的“匾”是一种“荣耀”,但是,在“贞节”这根标杆下有太多的人望而生畏,宁可不要这样的“荣耀”也要追求自己的幸福。
但是,在千年的中华大地上,毕竟还是有少数人以得匾者为榜样,躬行效仿。清代文学家袁枚的妹妹袁机就是这样一个女子,她为了一个无赖丈夫,却不惜以生命为代价而守着“贞节”。从许多古代的记载来看,受封建礼教毒害深的,恰恰是那些读书多的“文化女人”。也就是说,正是文字,传播了封建礼教的毒素。袁机即是如此,她从小跟着哥哥读书,“爱听古人节义事,一旦长成,遽躬蹈之”。她去世后,连他的哥哥都叹道:“使汝不识诗书,或未必艰贞若是。”鲁迅笔下的祥林嫂,虽然没读过书,却还是受了书的影响——当她为了反抗再嫁而寻死觅活时,人们就说:“大约因为在念书人家做过事,所以与众不同呢。”因为在山里人看来,二婚本不是什么稀奇事,而受读书人影响的祥林嫂,却深不以为然。所以,深知文字作用的皇帝,才向穿山半岛上的这个女人恩赐了这两个字!
在这里我又读到了今天的文字,引人注目的是几副对联,特别是一副婚联——“一世良缘同地久,百年佳偶共天长”,它竟让我的眼前浮现出曾经看到过的农村婚礼场面。
我印象中农村的婚礼可以从拜堂前一天送嫁妆算起。女方把嫁妆摆放在院子里,让邻居百人看、千人夸,看够了,夸够了,才由男方来把嫁妆接走。劈劈啪啪的鞭炮声把嫁妆送走,队伍绵绵延延地也许就有一两里路。第二天当然是最热闹的一天。娘家人出难题阻接新娘,会让新郎无比尴尬;而当花轿到了夫家后,夫家的亲戚邻居则又拦住新娘进行种种刁难,让新娘出点儿洋相;喜宴开始后,又是一次又一次地让前来斟酒的新娘陷入困境;就是入了洞房后,还是险象环生,说不定半夜里会有什么让这对新人哭笑不得的事发生。而这一个个关卡,总是在人们的大笑声中,由新郎用“糖钿”“香烟钿”化解掉。笼罩在一种特殊的香气里发生的这一连串既有原始的粗俗,也有乡情的亲切的仪程,都是村民们对这“一世良缘”“百年佳偶”的最好祝愿。
大红纸上的大喜对联,预示着新人将要开始的红红火火的生活。在男女平等的氛围中,让多年的憧憬变成现实,让甜蜜的爱情走向永恒。这,在今天普通人的眼中似乎再平常不过的事,在千百年前,甚至在六七十年前,却都是女人们想都不敢想的呢!
看一个村子就是读一本书,我在“世界书库”的“四合”卷中读到了这一个“文字”章节。两小段文字互不相干,却又有联系。被当作门板的前者原是主人无意的保留,却成了珍贵的文物,它带给我们一个沉重的感叹;喜气犹存的后者是众人有心的祈愿,本来自古有之,但用在今天,更可作现实的写照,那是新人发自内心的喜悦。互不相干的文字一旦联系起来,也许我们会更加懂得珍惜了——谁会希望再生活在为女人送“匾”立“牌坊”的年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