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要袄,小子要炮,老头要顶新毡帽。”
四十年前的一句顺口溜,形象地反映了平民百姓过年的物质欲望。生活诉求低得离谱,孩子有挂鞭炮就能满足。至于我,一双白色运动球鞋是最大的期盼。
我从小体育好,整日在运动场上折腾,特别费鞋。那时的鞋普遍都很难看,粗帆布,糙鞋帮,黑胶底。半大孩子已经开始臭美,可父母抠门,学校又缺少经费,参加运动队每人得自带装备。要代表学校参加大型运动会了,才由管总务的老师拎出一大串钥匙打开学校储物柜,里面的衣裤球鞋按各人尺码派发,都是前几届学生穿过的,早已经旧了。用完得洗干净,早早交还。
到了初中,我的运动成绩更加拔尖,跳高、跳远、跨栏都是第一,可鞋的问题仍然没有解决。临近冬天来了个机会,体育老师宣布,从这个星期开始,每个周日集体到南溪挑黄沙,挣来的钱给大家买运动鞋。我高兴死了,那时没钱却有的是力气,不用白不用,靠自己的能力买鞋父母也高兴。
到了那天,各自挑着自家的畚箕早早在南溪集合,不分男女齐上阵,一天任务一百担。下到溪滩里往岸边高坎上挑运黄沙,每挑一担记工员在小本上画上一笔,挑足五担凑个“正”字,傍晚收工前算总账。从溪坑里挑黄沙上岸可不是个轻松活儿,溪滩上都是卵石堆,走路不好下脚,更不便着力,况且我这细皮嫩肉的从来没受过这种苦。第一天我咬着牙坚持了一上午,挑着沉重的担子跌跌撞撞。中午收工一看记账本差点眼冒金星,原来只挑了33担,连一些女队员都比我挑得多。中午匆匆回家吃饭后火速赶回现场,一直挑到下午五点才够了数。那天夜里浑身筋骨酸痛,肩膀火辣辣的已经肿得高高。那年冬天挑了整整两个月共八个星期天,终于为自己挣到了一双白色低帮球鞋。发鞋那天穿在脚上别提多美了,毕竟是自己用汗水挣来的,晚上都恨不得枕着新鞋睡觉。白球鞋容易脏,我买了鞋粉,就是一块白粉饼,洗完鞋之后在鞋帮一些洗不干净的污垢处涂上白色鞋粉,干了以后就会显得很白净。其间还瞒着父母偷偷用牙膏涂抹,那个效果更好。
到了高中,除了田径队之外我又加入了校篮球队,更加废鞋,可那双白球鞋早就穿不下了。此时已经恢复全国高考,全校都在抓教学,勤工俭学也不再提倡,买鞋钱自然没了着落。偏偏此时县百货公司来了一批货,是正宗的回力高帮球鞋,摆在进门处最显眼的鞋柜里。那些天篮球队训练时几乎人人都在谈论那双鞋,可谁也没钱买,因为价钱实在是棘手,十块五毛钱一双。这些钱要是换成大米,足足可以吃上两个月。那些天我跟同学们路过百货公司时总是进去围着看看过过眼瘾,但心里知道一贯抠门的父母不可能满足我这个奢侈的愿望。
就在这个时候母亲告诉我,南京的姥爷姥姥要来了,我心花怒放。从小由姥姥姥爷带大,我是他们唯一的外孙,我深信自己的球鞋梦马上就要实现了。二老来了之后,果不其然我一说就灵,姥爷亲自陪我去了百货公司,掏出一张“大团结”骄傲地让售货员拿鞋。谁知一问鞋码我傻了眼,原来只有44码的,而我的脚仅有42码。那年头计划经济,物资供应本来就乱了套,小县城里能有回力球鞋已经是破天荒了,可是翻遍库仓仅有这一码。售货员说这批鞋进货半年多了,一双也没卖出去。
穿上鞋试了又试,像条大船,脚后跟能伸进两个手指头,可我实在太想在同学面前显摆了,最后还是买回了家。姥姥给我做了两双厚鞋垫,再套上厚袜子,我一穿上走了几步,立即懂得了那个成语:邯郸学步。因为实在太帅,太扎眼,我几乎都不会走路了。第二天一走进校园,新鞋立即吸引了同学们的目光,这双回力球鞋是整个校园里独一无二的。体育老师倒是有一双回力鞋,可他那双早就破旧不堪,鞋帮与鞋面有一部分已经分了家,用粗线缝制在一起。
记得那天我暗恋的女同学L君远远地走了过来,她脚上穿着一双艳丽的塑料拖鞋,那在当时已经是时髦中的时髦了,可她却眉眼盈盈地盯住我脚上的球鞋,眼神里好像满是赞许,让我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穿着这双鞋在球场上蹦跳,甭提多爽多带劲了。
后来考上大学,宝贝球鞋自然随我一起跨进了校门。新生运动会上我获得全校跳高冠军,立马被召进校队。校队最让我自豪的就是除了发校队运动服之外,还发崭新的白色运动球鞋,鞋帮上用红色油漆打上了“华东师大田径队”的字样,穿在脚上像安了弹簧,走路轻飘飘的,骨头都轻了好几斤。那双回力球鞋从此藏在皮箱里,因为有了公家的球鞋,穿坏了马上能换新的,自己的鞋就不舍得再穿了。
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浙南一所高校,一进校就被教练看中招进了教工篮球队,球衣、球裤、球鞋都免费提供,回力高帮球鞋自然没了用武之地,再次束之高阁。十来年后调动搬家,离校前将球鞋送给了一位刚来不久的校体育教师。他人高马大,球鞋尺码正合适,可他接过鞋之后并没有流露多少感激的意思。时过境迁,人们收入普遍提高,一双球鞋已经不再像当年那样金贵,说不定因为是双旧鞋,那老师还有些不屑呢。
那双鞋的质量真好,加上我平时百般的呵护,看上去还像新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