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劳节俭,乐善好施,宁可委屈自己,不愿亏待他人,这是杭州外婆一生的写照。我想,一定是她的品行感动了上苍,让她晚年德寿双收。
她一生从不刻意保养身体,也从未吃斋念佛信奉上帝。这样一个经历了新旧社会的战乱和动荡,一个身高仅一米五,体重仅八十余斤的弱不禁风的小老太太,居然活过了98岁。虽然自那次遭遇车祸之后,外婆精力慢慢衰退,她渐渐地难以行走,经常的久坐也让她腿脚无力。然而她的脏腑机能依然强健,她几乎没有什么慢性病。这些年我们一直都在暗暗期待外婆能有期颐之寿,成为百岁老人。然而上周二,坏消息传来。
事情的起因来自一次极小的意外。那天正好是超超的生日。超超是外婆第四代中最小的重外孙女(小B的女儿),乖巧伶俐,是外婆晚年的最爱。小干娘一家出去给超超过了个简短的生日,外婆因外出不便一个人留在家里。等到大家回到家中,发现外婆歪倒在洗手间的门口,已经人事不省。
送到医院去拍片,片子显示外婆脊背上的骨头已经缩成一团,估计骨折了好几处。家人每次给她翻身或者洗脚擦背,她都紧皱眉头痛苦不堪。老年人骨质本来就很疏松,更经不起摔倒时的震动。真应了那句老话:老人怕跌,小儿怕噎。外婆的病情恶化很快,周三送进省中医院,医生即刻下达了病危通知。
外婆的二女儿也就是我的岳母,一家老小几乎都在海外,只有我和妻子在国内。这让我在得蒙外婆多次恩惠之后,终于有了一个反哺的机会。我在上周五下午两点赶到了杭州的省中医院住院部十楼呼吸中心,在30号病床前,我一眼就认出了已经好多年没见到的外婆。她更瘦了,脸庞小了一圈,双眼紧闭,双颊潮红,呼吸急促,婴儿般无助地躺着。端详了一会儿,我实在忍不住,趴到老人家耳边叫了一声:“外婆!”
外婆立即有了反应,她睁开双眼,费力却清晰地吐出了一个字:哎!
我报出了自己的名字,外婆神志清醒,她重复了我的名字,并用嘴角的变化和眼睛里的慈祥告诉我,她知道我是谁。我问她好不好,难不难过,外婆艰难地回答:好的(“滴”音)!不难过!
正好遇上医生查房。量完血压,观察了眼底,又在心电监护仪上查看了各种生命数据之后,这位女医生走出病房。我跟出去询问病情,医生悄声说:心肺衰竭,情况不太好,注意监护。
外婆身边陪护的亲人大小干娘、干爷和阿丽表姐暂时回家休整。请来的24小时特护安徽妇女小许告诉我,外婆昨天夜里不太“安耽”,因为昨天白天她睡得太多,夜里就总是不能入睡。为了不让她昼睡,小许和我商量,和外婆说话分散她的睡意。我选择了让外婆轮番答题,从她自己的姓名、年龄开始,一直问到她的儿子、女儿、外孙女、女婿、重外孙的姓名。外婆虽然反应较之前慢了,但记忆力仍然惊人,她一一对答如流。当我凑近外婆耳边故意开玩笑说她得了一百分,夸她聪明时,她睁开了眼睛。我凑上去几乎贴着脸与外婆长久地对视,外婆微微地咧开了嘴,那是婴儿般可爱的笑容。看得出她对自己得到了夸奖十分开心。
此时的她,全身赤裸躺在被子里,心电图导线、导尿管、鼻饲插管、氧气管、盐水针管插满了全身。生命体征指示仪上,她的心电曲线以令人惊悸的幅度急剧地抖动,脉搏从120多跳,一瞬间攀升到160、170甚至200.而转瞬之间,又会大幅回落到40甚至30跳。我的心揪紧着,我不敢多看,可眼睛却不听使唤地一次又一次地追踪着那些数字。外婆依然呼吸急促,然而不论我任何时候问她,她仍然是那两句话:好的!不难过!
当天晚上九点半,妻也赶到了杭州,外婆已经入睡,我们没去岳母在景芳的住所,而是选择在医院隔壁的中环宾馆歇脚,这是为了一旦外婆出现意外能迅速反应及时赶到。
第二天是周六,一大早我们从宾馆赶到病房,小许说,外婆夜里比较安静,只是在短暂醒过来的时候,提出来要回家,还想吃东西。然而这些都已经无法实现,她只能吃流质,而且必须从胃管里鼻饲。我发现外婆脸上胖了一圈,尽管夜间持续用了利尿药,外婆的手脚仍出现了水肿,挂在病床边的尿袋,经过一夜的排泄,仅有浅浅的一层。全身水肿、尿液减少是个危险的信号,一切征象表明:外婆的肾功能也开始迅速衰竭。医生来查房时,嘱咐我们随时密切监视。
这最后的一天成为外婆这支家族的最后一次亲戚大聚会。86岁的侄媳妇在这一天拄着拐杖,在家人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赶来。相识60多年了,她仍然记得,当年她的孩子们最喜欢的就是去三奶奶(外婆)家,因为每次三奶奶都不会让孩子们失望,饼干桶里永远都有早就准备好的糖果点心。
80多岁的醇干娘也在儿子的陪伴下赶来了,她坐在外婆病床前,说不出话,只是久久地凝望。临别时她老泪纵横,站在门口久久不愿离去。
阿如干娘、玲玲侄孙女,还有两拨我叫不出名字也从未见过的外婆家的亲戚,年龄也都超过了70岁。他们都说无论如何要来送外婆一程,因为她老人家留给人们的都是难得的好口碑!
下午四点半,舅舅,外婆唯一的儿子,从长沙赶到了杭州。外婆仍认得出自己的亲骨肉,然而她连抬起眼皮的力气都快没有了,她只是用微弱的杭州话告诉人们:我好的!这是外婆留给我们的最后一句话!她的喉咙渐渐开始有了“呼噜噜”的痰喘声。特护小许用棉签伸进外婆口腔多次带出痰液,然而痰喘却越来越重。
外婆的生命定格在晚上八点五十分。选择在这个时辰离开,意味着家人可以不需要陪夜。选择在周六离世,所有在国内的亲人都能从容地处理好工作和生活,陪她老人家走完最后一程。她还空出了一天,第二天是周日,正是这一天,我们再次无须惦记上班,得以一大早就赶到医院,从太平间里抬出外婆送到殡仪馆,排队、办手续、入殓、化妆、开追思会、向遗体告别、送外婆最后一程,一直到骨灰安放,全家人忙碌而圆满地办完了外婆的后事。当我在当天深夜赶回宁波的时候,还能好好睡一觉并从容地赶上第二天的班。
小干娘扬着一张存折向大家宣布,不需要大家出钱,外婆已经事先准备好了自己丧葬的花费。在办完全部丧事,结清入殓费、手续费、丧葬费、骨灰存放费、医院特护费、医药费,甚至结算了墓碑工钱之后,剩下的钱还足以给四个子女每人分上一万元。此外,她还另外给四个子女每人留下了800元,作为子女们80岁生日的贺礼。
这就是外婆,她的德容风范不能不叫人肃然起敬!
这个家族失去了外婆,失去了最后一个最高长者,从此将群龙无首。没有人能再具备这样的号召力,把一大家子几十号人再次团聚在一起。这个以仁德里为标志的家,将不可避免地要散了。
我怀念仁德里,怀念曾经居住在那里的人,以及我曾经经历的短暂而快乐的日子。
其实仁德里在名义上早就荡然无存了。在上世纪90年代,仁德里遭遇了拆迁。这个朴实善良的外婆家一辈子讲仁德,家中的子女个个都是顺民,他们恭恭敬敬地听从政府的安排。最后全家被打发到了城东北偏僻简陋的景芳小区。仁德里23号从此永久消失了。
不过,仁德不会散,外婆宽厚仁慈的形象就像一个高标,每个有幸得蒙恩宠的人都知道,外婆会永久地矗在我们的心灵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