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有一个非常著名的餐饮品牌叫“外婆家”。不仅名字叫起来舒服,难得的是环境清雅,价廉物美。如果给它取几个关键词,那应该是:亲切,口惠而实至。
我在杭州也有个外婆家。
当年在延安路与庆春路的交叉路口旁,有一个小弄堂叫仁德里,离著名的胜利剧院仅一箭之遥。老杭州一定都知道,仁德里从地段价值上意味着什么。那是绝对的市中心,出门往左是延安路解百,往右是武林广场小商品市场,而往前走五分钟就是西湖。
仁德里23号是一个独门小院,砖混结构的六间正房之外,还有前院和后花园。前院的左右是两间厢房,一个狭长的天井一水的青石板铺地。头顶是四角屋檐,每逢下雨,顷刻挂下四条水帘子。天井里有一口珍贵的水井,井水四季沁凉甘甜,井沿四周的石质围座上印满了勒痕。夏天里,水井壁总勒着一条小指粗细的绿色尼龙绳,末端系着一只网兜,一只或两只西瓜随着网兜顺着井壁沉浸在冰凉的井水里。到了晚上饭后约半小时,一扯尼龙绳,网兜自然缩紧,将西瓜吊上井来。那西瓜与冰箱里的瓜口感迥然,不是冰掉大牙,而是沁人肺腑的清凉,吃起来那叫一个爽。
小院里住着妻的外婆,认识老人家时,她已从一家百货商店的会计任上退休,全力操持家务。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我多次来过这里,或开会,或改卷,或进修,有时就住在仁德里,从而得以享受到外婆仁慈的关爱。
外婆家是个奇怪的小社会,外公外婆老两口加小干娘(妻的小姨)一家共五口人,其中有两人是横草不动,饭来张口。一个是外公,整天躺在躺椅上看武侠小说,家中大小事从不关心,甚至懒得说话。饭菜都要外婆拣松软可口的搭配好,虾要去壳,鱼要剔刺,恭恭敬敬端到躺椅前。他见状摘下眼镜放下书,一欠身,拿起就吃。吃完一撂碗筷,照原样躺下。还有一位千金小姐,那是小干娘的独生女儿小B。因幼时患小儿麻痹腿有残疾,她母亲深觉亏欠了孩子,心怀内疚,遂跟外公同等待遇,每天也是送饭上门。小干娘夫妇白天要上班,只有晚上回来才能搭把手,使这个五口之家形成了奇特的生活环境:家中年纪最长的外婆(她比外公还大三岁)每天不知疲倦地伺候一家老小。偶尔遇到我们来杭州,外婆也是一视同仁地热情款待,每回吃饭,她都把新鲜的当令菜肴推到我们面前,自己却独霸隔夜的剩菜,搁在自己面前,从不许别人染指。
其实外婆出身于富贵鼎食之家,娘家开钱庄,也是杭州的大户,从小饱学私塾。可外婆却从无小姐秉性和少奶奶脾气,为人天生宽厚仁德。据说当年过门嫁给同出豪门的外公之后,竟然一连五年不曾生育。她婆婆心怀不忿,正欲给外公讨小,外婆却似开了窍一般,四年接连生了四胎,给韩姓家族留了根脉,添了丁口,这才稳住了生存的根基。
虽经沧桑世变,外婆外公早已混同普通百姓,可曾经的大户之家也有非同一般的做派。印象最深的是她春节前做细沙。细沙是年节裹粽子必不可少的原料,绝对是个细巧活,一般平头百姓之家绝对没有那个耐心。外婆先煮一大锅赤豆,煮熟摊凉之后将赤豆倒进一只簸箩,簸箩下面套上一只面袋。一边往簸箩里加水,一边双手搓揉赤豆,赤豆的细泥慢慢都随着水从簸箩缝里流进了下面的面袋,而赤豆皮则留在了簸箩里。随后吊起面袋,任其慢慢沥干水分之后,将面袋里剩下的红豆沙泥倒出来,另将猪板油切成碎丁臊子熬出猪油,再倒入白糖和进沙泥一起翻炒。炒成之后,就成了裹粽子的地道上等原料——细沙。裹成的粽子就叫细沙粽,咬一口,松甜绵软,糯香扑鼻,味道那叫一个绝!这时你会恍然明白,到底是出身钟鸣鼎食之家的,吃什么都讲究。可是在滴水成冰的寒冬,看着外婆操着结满冻疮的双手一遍一遍艰难地淘洗,在温暖的心里总会涌出感动的酸楚。
那个年代城乡差距仍非常巨大,我的工作地丽水是个山城,偏僻闭塞,新鲜物资极为匮乏,因此每次到杭州都有刘姥姥进大观园的兴奋。我好像老鼠掉进米堆里,恨不得腋下生出八只手,看见什么都是好的。除了各式时装还要采买各色食品,面包、奶油、花生酱,甚至奶油饼干、巧克力,大包小包,外婆家成了物资中转站。
我们每次到杭州,给外婆带去的土特产她几乎统统都说不要吃。临行时却早已准备好各色精美糕点和礼物让我们带走,而且总能说出一番理由,叫你感觉既却之不恭,又受之无愧。有了第四代之后,外婆更加忙碌,我儿子的出生小衣裳几乎全是外婆包办,包裹婴儿的蜡烛包、田鸡皮倒背衣、各式四季小内衣都是她亲手缝制。每年的压岁钱她早早就备好,如果我们不去杭州,她会寻各种途径带给我们。她晚年骨质疏松,妻几次去看她,带去了老年人养生必需的钙镁片、蛋白粉等营养品,逼着她当面收下。可妻前脚回来,后脚外婆的包裹已到,原来她让小干娘将营养品原封不动寄了回来。到最后我们几乎都不敢再去她家,因为她几乎从不给你报恩的机会,却不由分说让你收下她早就备好的压岁红包或者是精美食点。而她自己,仅仅是一位月入数百元的普通退休老人而已。
1988年夏天,我到杭州参加高考改卷,任务完成后来到外婆家,我诚心想再逗留一天上街逛逛,很不懂事地向外婆提了出来。外婆满口应承,当天晚上台风席卷杭城,次日早晨上街一看,百年的梧桐大树连根倒伏,高压线塔倒塌,全城停电,交通中断,我又借机多住了两天。那两天是我生命中最惬意的日子之一,白天尽情地上街闲逛,采买衣物食品,到了饭点回家,外婆早就烧好了可口的家常饭菜。她老人家烧菜是一绝:油面筋塞肉、笋烤肉、红烧肉、红烧土豆、红烧老菱,都让我口角流涎。
大概是1990年夏天,外婆上街被自行车撞倒,当时股骨、臂骨两处骨折,肇事者面如土色,家人则气急败坏。可是外婆却不肯为难路人,她住进医院动了大手术,股骨上埋进了钢管、嵌进了钢钉。从此,外婆一脚高一脚低,再也不能正常走路,背也驼得愈加厉害。为了养病,外婆到丽水二女儿,即我的岳母家中生活了两年,我得以近距离地晨昏叩教。那时正是顽儿刚学会走路四处奔跑的时候,老外婆含饴弄孙,祖孙嬉戏,倒也度过了一段温馨的岁月。也许是性情相近,有共同的爱好吧,养好伤回杭州后,有一段时间我与外婆经常通信,她的字迹苍润秀劲,文化涵养绝不低于一般的大学生。她写过很多近体诗给我,一般都是绝句,或即景抒情,或咏物言志,可惜我大多都忘了,只有一首咏水仙的还记得两个残句:“尺高花朵向下看,寒冬傲雪耐春寒。”外婆记忆力好得惊人,能记住全家人的生日,总是适时地写信祝福。而我们却从来没有想到,甚至从来没有为她老人家过过生日。
一转眼外婆去世快两年了。她老人家98岁无疾而终,当时来吊唁的亲朋好友络绎不绝,大家都感叹:好人长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