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临近,过年的味道也越来越浓了。老一辈人有句农谚:小寒大寒,杀猪过年。年节杀猪,城市里看不到这个场景,在城镇乡村里可是一项极为重要的标志性活动。当年老家坐落在县城东西街两个生产队之间,东邻西舍的住家大多是农民,家家都有猪圈。每到腊月,杀猪就成了他们的过节彩排。
农民养一头猪可不容易。那年头物资短缺,有时人都吃不饱,哪有猪吃的呢?但再苦再穷总得过年,过年总得吃上几回猪肉——杨白劳被逼债成那样,过年也要想尽法子吃顿饺子呢。大姑家是地道的农民,她家每年开春都买两头小猪崽,用家中的泔水、地里的草籽野菜以及平日碾米磨面余下的麦麸米糠喂养。到了秋末,为了催膘长肉,有时还不惜用酒糟甚至人吃的玉米面给猪加餐,把它们的胃撑大。猪食欲暴增,每天趴在食槽边上舒服地哼哼,等着送到嘴边的美餐。它们并不知道:人怕出名猪怕壮。吃得多了,自己的末日也就要到了。
好不容易慢慢养肥了,可其中一头猪必须以政府规定的极低收购价卖给国家,毛猪每斤仅卖三角来钱。收购站还专门有人负责目测甚至动用仪器给猪验膘,如果达不到膘肥体壮,收购价还要降。家里平日的油盐酱醋、针头线脑、零花钱,全指着这头猪,不卖不行。私卖倒是能卖上好价钱,可有风险,那属于投机倒把,市场上是坚决打击的。我高中同学“大头”的父亲当年就是“打办”(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的简称)主任,神态威严,整天领着三两个戴红袖章的市场管理员到处溜达。有乡下农民专门养猪娘下小猪崽的,老母猪老了不能生育了,收购站不收,自己偷偷杀了煮熟,挑个担子混进县城,凭卖猪娘肉得几个零花钱。结果被“打办”发现,没收猪娘肉不说,还得批斗,割除资本主义尾巴。
随着冬季来临,大姑家剩下的那头猪眼看着一天天吹气一样肥硕起来。杀猪那天必定是个晴好的吉日,阳光明媚,万里无云。在天井里选一块敞地,一应家伙都排开架势:一架双轮手推车卸掉了车轮,车架竖起来靠在墙上,高处挂一个双刃铁钩,准备悬挂整头猪给它开膛破肚。下荷塘挖藕采菱的半人高的菱角桶,此时也早早抬将出来,院里早盘着一口大锅,烧了开水就倒入桶内,准备褪猪毛。地上一只平底大脚盆,里面半盆温水搁了盐巴,准备盛放猪血。
杀猪师傅一早就到了,他是那天的英雄,主人家热情款待他吃了一顿上好的早饭:糖霜鸡子油渣面,外加两副油条烧饼。师傅很满意,吃饱喝足了,坐下再卷一支烟,喝口茶。他并不着急,看着主家忙前忙后地张罗,偶尔张开尊口指点一二,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待到诸样俱备,杀猪师傅慢条斯理地站起身,开始准备自身的行头:戴上袖套,穿上橡胶皮筒裙、高筒套靴,再把杀猪刀、褪毛刀、剔骨刀、牛耳尖刀一应刀具从帆布口袋里取出一字排开,太阳底下明晃晃耀眼。那口杀猪刀足有一尺多长,刀锋闪着寒光。
主家见百事妥帖,一声吆喝,早就按捺不住的几个家族健壮小伙走到猪栏边,先打开栏门将猪从猪圈里面赶出来,再一齐扑上去抓耳朵、揪尾巴、拽后腿,几个人将猪抬起放到一张条凳上按住。猪知道末日来临,开始放声尖吼,那声音凄厉惨烈,真叫“杀猪一样叫唤起来了”。
师傅操起杀猪刀,上前端详了一下猪,虚指了一下畜生的颈部软档,对准位置利索地一刀捅入。这一刀捅得极深,深到连刀把带右手都没入了猪的喉腔。抽刀而退,血随刀喷泉一样涌出,流到地上准备好的脚盆当中。此时猪的叫声更疾更凄厉,可已呈由高到低的弱势。待到脚盆接满了猪血,猪的叫声渐趋微弱,不一会儿断了气。师傅顺手换了把小尖刀,在猪的后腿下割开一个破口,然后用一根拇指般粗、一米多长的铁棍,从破口处顺势插入,贴着猪皮捅向猪身的各个部位。捅顺溜了之后,舀一瓢水冲洗一下伤口,两手攥住,鼓起嘴巴,开始对准破口吹气。吹一口,攥紧破口,鼓足腮帮子再吹一口。不一会儿,猪的肚子慢慢就鼓起来了,四肢也由弯变直,甚至连耳朵也鼓胀起来,整头猪像一个黑色滚圆的大皮球。涨红了脸喘粗气的师傅这才住嘴歇气,用一个木塞子塞紧破口处以防止漏气。原来这样做是为了绷紧死猪的皮,为刮鬃剃毛做准备。
接下来几个人将吹足气的猪抬起放到菱角桶中,来回焯一下,让猪身子在滚水里充分浸润,洗不到的四肢还要用水瓢舀滚水现浇。都说“死猪不怕开水烫”,这话也不太对,其实烫猪是个细活,讲究适度,温度不够毛不容易刮掉,温度太高又会烫烂猪皮。待到火候允当,师傅换了一把半卷的刮毛刀开始刮毛。这更讲究技术。高明的师傅刮着猪毛连耳朵里面都给掏干净,猪尾巴也褪了毛,猪蹄的硬壳也要挖掉。半个时辰工夫,黑毛猪变成了一头胖胖的光板白猪,几个人用铁钩子钩住猪的两条后腿,腹部朝外挂到车架上。师傅又换了一把雪亮飞快的牛耳尖刀,从上至下一刀剖开猪的腹部,猪的全挂下水:心肝脾肺肾,肠子肚子,一股脑儿滚到了地上的大盆里。
这盆猪下水,老家俗称“猪三腑”。按照村俗,这一天杀猪的主家要把全挂猪心、猪肺、猪肝、猪肠,加上些时令的萝卜白菜芋艿头,烧成一大锅猪杂碎,请生产小队的年长爷们儿加上街坊邻居和前来帮工的亲朋好友们一起到大队部吃这锅杂碎,吃光为止。那年,大姑家杀猪吃“猪三腑”,我也混进去凑热闹。大厨给我盛了一碗。我喝了一口,一股猪屎味扑鼻而来,差点当场呕吐。原来那些猪下水根本没洗干净,猪大肠里一定还有遗留的粪便。可再看那些叔伯姑婶,个个端着酒碗拽拳撸袖,两眼血红,已进入了亢奋状态。
当年老家还有个火腿厂,在东库山背,小时候去母亲单位必经此地。工厂被一条公路拦腰分成两半,右边是生产车间和晾晒仓库,左边是屠宰场。每次路过,隔老远就能闻到刺鼻的焦毛臭,听见猪凄厉地惨叫。走进屠宰场瞧热闹,猪都挤在一个干燥的水泥猪圈里,有四五十头,是各乡镇收购站统一收来的。杀猪师傅一般是两个人,黑衣黑裤像两个盖世太保,走进猪圈一言不发,像商量好了一样向猪扑去,每次都有一头猪成为猎物,惨叫着被拖拽而去。杀猪过程倒也没什么新鲜的,可是不再用嘴吹气了,一根铝管插进猪腿,另一头连着一架鼓风机,一拉电门,鼓风机轰隆隆地响起来,那只猪瞬间就四肢伸直,全身肿胀变成个大气球。两个人抓住猪的四肢,先小弧度甩两下,再一齐发力,“嘿”的一声将猪甩过头顶,扔进旁边蒸气腾腾的滚水大池,那里专门有人负责用长竹竿捣弄死猪,焯过之后,旁边则是专门负责刮猪鬃的工人。到底是工厂,专业化分工明确,已经不是杀猪师傅一个人单干到底了。
而今猪肉远没有那么金贵,吃惯生猛海鲜的宁波人,平日也就偶尔吃上几块排骨。而四十年前最困难的时候,逢年过节能否让居民吃上肉,可是考验当地革命委员会的政治难题呢。
不过放眼当今世界,还是有人对猪肉情有独钟。曾见报纸转载英国《每日电讯报》报道,阿根廷女总统克里斯蒂娜在总统官邸和一些商人开会时说:“吃猪肉有助提高性欲,改善性生活。吃上好的猪肉远比服用伟哥有用。”克氏还说,她与丈夫(阿根廷前总统基什内尔)一到周末就会吃一顿美味的猪肉宴,然后整个周末俩人都“性”致勃勃。
吃了一辈子猪肉,还真没研究过这个课题,只知道老祖宗曾说过:饱暖思淫欲。吃猪肉是否能有助性欲,那年头不可能有人讨论,饭都吃不饱哪来的性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