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中国人家几乎没有私人卫生间。”
这是著名作家余华在一次电视访谈中说的一句话。
的确,三四十年前,尤其在中小城市乡镇,普通人家一般都没有卫生间。那时卫生条件简陋,在故乡永康,人走在大街上,几乎随时都可以方便。因为沿街随处可见大小不一、形状各异、半截埋在地下的一溜大粪缸,行人内急时随时可以就地解决。所以,家乡人的顺口溜是:浙江永康好地方,上街方便不用慌,到处都是大粪缸。
当然,这句话有些夸张。虽说门前屋后粪缸众多,真要方便毕竟还得掩人耳目。如果说男人小解还可勉强背身解决,那么小家碧玉,或者是刚过门的媳妇,总不习惯在大庭广众之下当场宽衣解带。于是有些地方好歹弄一些干秸秆穿成串,权当屏风竖在粪缸四周,缸沿上放一块木板,简易实用的坐便器就应运而生。其实那秸秆说是屏风,说到底也只能防君子,因为疏可跑马,反而是欲盖弥彰。每见那腰肢婀娜的闺中少女,在大街上走着走着忽然不见了踪影,再看那路边屏风里,依稀是倩影迷离。秸秆缝里罗带轻分,端的是风情万种。有那好色男人打路边经过,明明心怀鬼胎、心痒难搔,却又得装作目不斜视。欲去还留的那情那景,颇有宋人林和靖诗“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的意境了。
不过,要说那时家家户户都没有卫生间倒也不然,我家就是例外。
爷爷奶奶上世纪40年代造的一幢带果园的老房子里,就有一间独立卫生间。说是卫生间,其实只是一间棚屋,当地人粗俗而名副其实的叫法是:屙缸屋。屋里就地埋了一口深及一人的大缸,缸沿露出地面,大缸上横架了一座木制的便具,其形状很像旧时的轿子。底下是中间凿空盖住大缸的木板,上面同样用木板围成一座箱式的便具,中间挖空,下置一根竹制横档。人坐在横档上,将尊臀塞进去,就可以快活起来。
由于屙缸只具排泄功能而无冲洗设备,而大缸又肚大能容,因此卫生间里百味杂陈。不过,古人有云: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反之,入鲍鱼之肆,则久而不闻其臭了。那时农村缺少化肥,屙缸里的粪便就奇货可居。每见肩搭白色汤布的老实农民,挑着两只硕大的粪桶闯进庭院,爷爷奶奶便挺胸凸肚骄傲地出去。农民见状,便卑微地屈下身子放下粪桶,小心翼翼地问道:有吗?
六毛、七毛一担的商定价钱,农民便跟着来到棚屋。首先弯腰塌背“嘿”的一声移开便具,只见满满的一缸积蓄就在眼前。由于天长日久,上面只是清汤,下面才货真价实。农民先用搅屎棍一番搅动,只见缸里倒海翻江,顷刻之间沉渣泛起,“余香四溢”,我等立即捂鼻而逃。只有农民伯伯处变不惊,从扁担上从容摘下粪勺,开始舀粪。两只桶先后装满,再在上面铺上两束松枝以防晃洒。一切完毕后,农民小心翼翼地掏出绢包,数出毛票交给爷爷奶奶,一桩买卖便告成功。
以上交易一两月必来一次。时间长了,我和姐姐便慢慢悟出了门道。我们一家六口,要说积肥贡献自然我们姐弟也有份,凭什么每次都是爷爷奶奶收钱?那年头六毛钱能买一两斤橘红糕、兰花根、油酥和伊拉克枣呢!怨念慢慢变成了贼心,虽然暂时还不能得手,可姐弟俩就像黄鼠狼围着鸡笼拜年一样,每次方便时就往那硕大的黑洞里目光灼灼逡巡一次。逐臭之心犹如久旱之期甘霖,大旱之盼云霓。有一回,粪缸已满,爷爷奶奶正好同时出门,姐弟俩见时机已到,再也按捺不住,联手自己做主,提心吊胆像贼一样一个望风一个作案。谁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赃物尚未启运,爷爷却半途折返撞个正着,六毛大钱又进了老人家腰包。钱没得到,白费了数月心机,还闻了半天臭味儿。从那以后,贼心一蹶不振。
一晃三四十年过去了,家家户户逐渐住上楼房,卫生间已是居家必备,农村也早已用上化肥,我们家当年的屙缸屋因朝街面,早就翻建成了店面,坐收租金。在老屋厨房旁的小块空地搭了一间新的带抽水马桶的新式卫生间。马桶下面修建了一座水泥化粪池,可粪肥身价却一落千丈,成了没人要的累赘。此时爷爷奶奶年事已高,早已不问世事,每当积蓄渐满,父母得受累去外面好说歹说许以钱财,让民工将粪肥挑出去处理。时代发展到今天,在现代化的都市,化粪池也早已不见踪影了。
这一进一出,真可见社会进步,记此以志。后辈儿孙,再不能见此奇景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