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45704200000004

第4章 剃头轶事

操天下头等大事,做人间顶上功夫。近日报纸登载的一张小儿理发照片让人忍俊不禁。杭州人有一句方言形容小孩子哭笑不得的窘态,叫作“哭哧乌拉笑嘻嘻”。我太熟悉这种表情了。那不就是儿时的我吗?

和那个可怜的孩子一样,害怕剃头恐怕是眼下不少50岁左右的中年男人在孩提时的通病。我们不妨回到过去,回忆一下:当你正在晴朗的天空下与小伙伴舒拳踢腿自在地玩耍,忽然被母亲一把拽住动弹不得,被押解着走进街边一间低矮阴暗、潮湿肮脏的小屋之后,被按在一把高高的座椅上,一块脏兮兮的白布随即围裹了全身。从这时开始,你暂时失去了人身自由。理发虽是末等技艺,却是顶上功夫。有道是:提起刀人人落发,拉下水个个低头。你先被勒令低头弯腰,随后,一只“嗡嗡”作响的铁疙瘩就开始在你耳后腮边聒噪不休。有时它冷不丁嚣声大作,叫你头皮发麻;间或还生吞活剥夹头发,让你痛定思痛。细碎的头发茬子无隙不入,从脖颈痒到背脊;一不留神,肥皂水又在洗头时渗进了眼睛,让你泪水交流。此时此刻,你一定恨不得立刻摆脱这尴尬难受的处境,重新逃回天空下与小伙伴做你熟悉的游戏。可说也奇怪,如果论别的事情,你撒娇耍赖母亲都会心软,唯独这件事任凭你哭闹撒泼都无济于事,母亲决不会通融。不论你如何反抗,结局都不会改变。于是,在母亲虎视眈眈的现场监督下,你只有忍气吞声认倒霉。当然,你也可以流露一些不满的情绪,但是顶多只能大体参照照片中那个小孩,一个人去“哭哧乌拉笑嘻嘻”。

在剃头这件事上,母亲是一只虎,父亲却是一头狼。九岁那年,记得是一个下雨天,我去部队大院找父亲。一进办公室就觉得父亲看我的眼光有些异样,好像得了什么宝贝。他笑嘻嘻地围着我的头远近端详,摸来看去,好似在大街上挑西瓜。我往桌上一看,原来他刚买了一套簇新的理发用具,看样子正准备牛刀小试呢。那天活该我不请自到送上门去,真是晦气到家了。

父亲把我摁在椅子上,用他的军用雨衣当围布,摆开架势就开始“咔嚓咔嚓”地动起手来。他和老理发师不一样,好像狐疑的狼,剃三下要停一下,东看看,西瞧瞧,左一剪子右一推子,进展相当慢。因为眼前没有镜子,我也不知道父亲给我理成啥样。他使用的是那种今天已难得见到的手动理发推子,生手剃头,一不小心就会夹头发。慑于父亲的淫威,更兼在母亲多次调教下我早已明白反抗是徒劳的,忍着委屈和剧痛挨过了那段几乎凝固了的时间。待到解开围布,我用手一摸。好嘛!入门还是弹冠客,此时已非搔首人,原先茂密的头上而今竟然“六根清净”空空如也。原来父亲初学乍练,伎俩用尽也无法为我保留一个还看得过去的完整发型,为了销毁他那狗啃般的“罪证”,干脆给我剃了个光头。

第二天上学时,我的头上多了件东西——父亲的军帽。也活该我倒霉,那时全国正风行领袖崇拜。在学校里,向毛主席像脱帽敬礼是每天雷打不动的课前仪式。首先由班长喊“全体起立”,紧接着班长带头说一句:“向伟大领袖毛主席致敬!”然后全体同学右手齐挥毛主席语录,对着毛主席像大喊一声:“永远忠于毛主席!”

记得那天我戴着军帽鬼鬼祟祟溜进了教室,向毛主席像敬礼时,我没摘军帽想凭侥幸蒙混过关。我只知道维护自己的自尊,自然失去了对领袖的尊重。敬礼完毕后,当即有同学大义凛然地向老师举报。那个原本人淡如菊的女老师,突然之间目光如炬。她几步走到我面前,用粗暴的手势一把扯去了我头上的军帽,这下我的光头彻底曝了光,全班爆发了一阵哄堂大笑。那天下课后,我成了众矢之的,同学们自动放弃了其他游戏,把我的军帽当成了唯一的玩具。那场面,群狼搏兔寡不敌众啊,可怜的我被他们撵得到处跑,可任凭我双手护头也摁不住军帽,调皮的男同学们总能找到办法让我出丑。一旦搏到军帽,军帽就成了同学们手中的橄榄球,我又得反过来可怜而无望地追逐他们,每当抢到手还没把军帽焐热,伸来一只手又把军帽抢去,我又得重复追逐,直到同学们玩累了为止。每当我光头乍现,总能引来一阵大笑。

军帽风波让我对上学产生了巨大的恐惧。第二天早上上学路上,我撺掇邻居家的孩子大刚和我一起逃学。大刚和我同校,人有些憨戆,画马却是一绝,他能在几分钟内画出一匹追风骏马。我俩来到部队大院的后山冈上,掏泥挖土垒树叶,玩得不亦乐乎。到了饭点我俩假装放学回家吃饭。第二天还是依样画葫芦。不想到了放学钟点回家时,却见母亲正倚着门一脸怒容。原来女老师看我连续两天没上学,找上家门告状。我的逃学露了馅,被母亲一顿责骂,次日她亲自押送我进了学校。

也许是同学们玩腻了摘帽游戏,那天回校我倒是没怎么遭罪,但有个劫后余波。傍晚放学回家,见大刚的妈妈朱阿姨在到处找她儿子,天擦黑了大刚还没回家,学校也没人,朱阿姨都着急了。这时我突然想到了什么,拉着朱阿姨去了后山。上了山冈一看,大刚迎面憨笑着正在烧树叶玩呢。原来他跟着我逃学上了瘾,第三天又独自一个人跑到原处过家家来了。

从那以后,剃头成了我的噩梦,我内心强烈地抵制和厌恶理发。但父亲的理发工具并没有因为我那可怜的遭遇而就此闲置。1970年父母转业,那艰苦朴素的传家宝连同十岁的我也从部队被带到了地方。父亲持续坚定地开垦着他的试验田,而且此时的试验田又扩大了一倍,那是我可怜的爷爷。每当我长发飘飘而父亲看我的眼神开始异样起来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又要大难临头挨受苦刑了。有段时间我设法和父亲斗智斗勇,想方设法延长剃头的间隔。记得有一个周末,我为了躲避剃头逃到了学校大操场,躲在司令台后面,可那天居然还是被跟踪而来的父亲找到了,乖乖地跟着他回去引颈受剃。

写到这里,我得为父亲说句公道话,其实剃头并不是父亲强加给我的。他天生就喜欢动手,身兼家里的水暖电工、下水道疏通和修瓦补漏还不算,他有全套的五金工具和木工工具,修个锁,打个洋铁桶,做个小板凳,几乎无所不通。只是父亲样样都会,也件件都粗糙,打的洋铁桶又重又笨,做个小板凳则高低不平。同理,父亲的理发技艺也始终没怎么提高,可花样手法却不断翻新,这直接导致我在学校里的绰号也与日俱增,什么马桶盖、大菊花、钱塘江老扁,都与头有关,这些绰号一直跟随我从小学升到了初中。

说也奇怪,母亲在许多方面都与父亲意见不合,唯独在剃头这件事上俩人高度一致。因为在经济短缺的年代持家不易,省钱就是赚钱。母亲为人热情,喜欢助人为乐,帮助青年男女介绍对象。有一次为了陪一位女青年和男方见面,怕初次见面俩人彼此尴尬,竟然把我做了由头拉着到了男方家里,借口是那男的会理发。记得那男的长相不俗,在苏州工作,奉母命回乡找对象。他家里果然有一套和父亲一样的理发工具。可那天我发现那男的给我理发时根本心不在焉,因为他的注意力几乎全都在那位女青年身上。理发时夹头发的频率比我父亲还高,简直就是硬生生地往下拔,痛得我在心里一个劲地诅咒。

苦日子终于熬到了高中。俗话说否极泰来,万物此消彼长,这也算是自然规律。此时我个头猛蹿,一举超过了父亲,臭美之心也与日俱增,我再也受不了父亲那些花样翻新式样丑陋的剃头招数,早就存心反抗,一直在等待机会。此时父亲的威慑力也逐渐不如当年那样强势,叫我做事也渐渐地由命令式向商量式转换了。一句话:他的统治已经风雨飘摇即将土崩瓦解了。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是个周日,初冬的下午阳光明媚,我坐在竹椅上看书晒太阳。父亲又拿出了理发工具,讪笑着凑上来问我理不理发。我胳膊一扬,终于说出了憋在心底多年的话:

不理!我以后不想让你给我理发了。

父亲好像想发火,可他的样子又像皮球没打足气,原地委顿了几秒钟后,无奈地走向爷爷去继续发泄他的手艺。对我而言,这次展示青春血性的反抗意义非凡,因为我终于彻底解放了!

父亲的剃头生涯终于无可奈何花落去,但我发现自己的剃头恐惧症并没有因为摆脱了父亲而就此匿迹。不论何时,我都始终顽固地拒绝按时理发。在大学里,我固执地走着两个极端,一是不到长发飘飘实在挨不过去就绝不去理发店,二是如果非去不可就跟理发师说清楚理板寸小平头。由于理发时我一再要求理发师剪短一点再短一点,有一次一个中年理发师火了,说再短干脆给你理个和尚头算了。因为每次理发之后都和之前的长发形象反差太大,理完回寝室同学们都会指着我的头嘲笑一番。

时间一晃又过了二三十年,时代在巨变,剃头也改称为美发,外带干洗、捶背、按摩、掏耳,舒适的程度与当年已不可同日而语。可每当嗡嗡作响的推子、“叽里咔嚓”的剪子、锋利无比的刀子以及热烘烘的电吹风轮番在头顶上招呼的时候,童年那阴暗的记忆就会幽灵般袭上心头。一直到新世纪以后,我才感觉自己慢慢平复了昔日的伤痛,渐渐学会享受理发,不再强迫自己理小平头了。

谁能知道,儿时一件痛苦的小事,却几乎影响了我的一生。

同类推荐
  • 只想记得这些好

    只想记得这些好

    张冬娇十年散文精选本《只想记得这些好》,唯美,清新,纯静。捧读文字,就像在火炉边和朋友交心,感到岁月美好而温暖。
  • 秘境探踪

    秘境探踪

    李有旺以大纪实的手笔,全景式地再现了一个名叫“俐侎人”(彝族的一个支系)的神秘部落的生产生活概貌,反映了李有旺在深入探索这个部落,悉心研究这个部落之后的发现与思考。”俐侎人没有文字,但有自己的语言,有着原始的崇拜,一席黑衣,男女一般自幼就指腹为婚(现在已有所改观),保留着传统的爱情观念,是分保守,全书透露他的对思考和探索,也有着自己的解读。《秘境探踪》是一部典型的乡土文化作品,读后无不使人对俐侎人淳朴生活的向往,他们是精神守卫者,也是浮躁灵魂的追寻。
  • 希腊神话故事(四)

    希腊神话故事(四)

    天和地诞生的时刻,大海在咆哮,汹涌的波涛拍击着海岸。鱼儿在水里嬉戏、玩耍,鸟儿在空中展翅歌唱,大地上奔跑着成群的动物,但是却缺少一个具有灵魂的、能够主宰一切的高级生物。这时,普罗米修斯降生了。这位先觉者是神祇的后裔,他的父亲是地母该亚与乌拉诺斯所生的儿子伊阿佩托斯。普罗米修斯异常聪慧,他知道天神将种子藏在了泥土中,便手捧泥土,和着河水,按照天神的模样将泥土捏成人形。待泥人捏好之后,他又从动物的灵魂中摄取出善与恶,将它们封进泥人的胸膛里。这一切完成之后,普罗米修斯请来了天神中的智慧女神雅典娜;雅典娜对普罗米修斯创造的泥人深感惊奇,她朝这些具有一半灵魂的泥人吹起了神气,使它们获得了真正的生命。
  • 少男少女文摘修订——涉世小语

    少男少女文摘修订——涉世小语

    《少男少女文摘丛书》汇集的是近年来写得最优美真切、生动感人的少男少女作品。这里有少男少女们初涉爱河的惊喜、迷惘、痛苦和走出“误区”挽手无怨的历程,有对五彩纷呈的世界特殊的感受和选择,有在升学压力之下压弯了腰的哀怨和对父辈们关于人生关于命运关于社会的认从与反叛。
  • 中国现代文学作品选(下)

    中国现代文学作品选(下)

    本书拟分上下两册,上册是有关中国现代小说的精选,下册是有关中国现代诗歌、散文、戏剧戏曲和电影脚本的精选。书中有一些作品是在类似作品选中初次选录,比如近代言情小说,现代戏曲,现代电影剧本等,这些作品的选录一方面反映了当前学术发展的新进程,增强了本书的时代感,另一方面也在细微处透露了编选者的学术追求。
热门推荐
  • 乞丐的幸福

    乞丐的幸福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也许这种方式就是他们所谓的幸福…………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世纪第一婚

    世纪第一婚

    楚慕峻说,时皎月是天上月。时皎月说,楚慕峻是牛皮糖。楚慕峻视时皎月为掌上明玉,时皎月视楚慕峻为上门女婿!上门女婿守则有三条——“老婆说什么都是对的,老婆做什么都可以,老婆有需求马上满足!”楚慕峻不是一个合格的上门女婿,他只做到了第三条……
  • 狐狸仙君等等我

    狐狸仙君等等我

    江锦之是万万没想到,凭借他这放在各界都数一数二的样貌,再加上高超的撩妹手段,竟然会被一个小姑娘拒绝。想当初追他的仙女可是都可编排成军队了,哪怕是那地府的悍妇孟婆都心倾了他两千年,怎么到云暖这就变成恩将仇报了?云暖也搞不清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是霸道总裁爱上我的故事,还是“妖精”来报恩的故事了。她有些蒙圈,又有些难过,看着眼前倾国倾城的男子,她吸了吸鼻子,“那我老了死了怎么办,你还这么年轻···”江锦之得意的挥了挥扇子:“跟着我堂堂上仙,岂会老,更别提死了,那阎王岂会不给我几分薄面?”云暖惊恐道:那那那····我岂不是个老不死了?江锦之:·····闭嘴!
  • 潇洒小姐撞上冰山

    潇洒小姐撞上冰山

    上天生我意如何,不能报国平天下,谁执我手拌终身?被人遗弃又如何?被人嫌弃又如何?她依旧要潇洒的活下去!她是天才少女杨萧萧,本以为考进名校,便可以安度余生,不料天意弄人,让她撞上了冷酷校草上官夜,一次意外,让她卷入一场又一场的豪门恩怨。是命中注定,还是造化弄人,而我只愿执尔之手到白头。
  • 累世轮回只为你

    累世轮回只为你

    徐半夏和秦晋的婚姻结束之后,一个位居高位,一个被贬禁地直到三百年后,徐半夏被放出来了……而且她瞎了……因为这件事,三十三重天的各类神仙都炸了……
  • 那年细花微雨

    那年细花微雨

    “那年、你撑着一把油纸伞从我身边匆匆经过,伴着被雨水打落的杏花花瓣随着微风在空中飘散、我与你擦肩而过,嗅到了你身上似有似无的香味,像是水蜜桃?但又少几分甜腻、像是柠檬?但又多了几分清爽.你带着少女独有的粉红色一下一下的触摸着我的心.....七王爷!八抬大轿和聘礼已经准备好!我们何时去宋府提亲!不急...新娘都在我这..跑不掉的
  • 星罗界

    星罗界

    一名普通的少年,竟是一名原本站在巅峰的天帝。一世重生,他,又会做什么。
  • 红衣醉:绝色少卿

    红衣醉:绝色少卿

    众所周知,沈少卿沈红衣,是皇都一道亮丽的风景线。据说,沈少卿一身烈衣,性情如火。无论是论智谋还是蛮力,都更胜男儿一筹。据说,沈少卿堪称绝色,无论是容貌还是身材,都更胜女子一筹。据说,沈少卿最近找了个男人......听到这里,正在喝茶的某人,咬牙切齿的冲出门去,“女人!你竟然背着本少找男人!”正在看书的某人手一抖,冷然道:“来人,把沈捕快给我带过来。”.....清酒出品,质量更新棒棒哒!美人们还在等什么?快到碗里来!(≧▽≦)
  • 吹鬼子

    吹鬼子

    “吹鬼子”,也叫“(yue)乐人”、“(yue)乐户”,是陕西关中地区对“音乐人”的一种称谓,这里的“音乐人”不同于大家对“音乐人”的理解,指的是过丧事时所请的乐队,对乐器手的一种叫法,可以说是一种职业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