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寒冬腊月时。
曾经写过一篇《火笼》，怀念数十年前的取暖生活。还记得祖母当年除铜火熜以外，还用过一只汤婆子——整体呈扁圆形，黄铜打制，虽然比不上取暖器、电热水袋等现代化电器，但当年是百姓家中不可或缺的取暖御寒之物。老年人容易脚冷，进被窝之前，把汤婆子塞进被窝推到脚底，一夜都不会受冷。铜制的器物导热快，如果灌入滚水，不小心还会把皮肤烫起泡。祖母缝制了一个棉布口袋，套着铜火熜，起到防烫的作用。此类器物还可作别用，祖母的铜火熜当年就烘过儿子的尿布。
大概是上世纪70年代中期，一日父亲上街赶集，半路遇见一个破帽遮颜的中年农民，手擎一只铜手炉蹲着叫卖。手炉与铜火熜、汤婆子又有不同，形制上小得多，主要用于烘暖双手。父亲俯身端详了一番，见这只手炉绿锈斑斑，但周身刻满了精致的纹饰。父亲揣摩这不是民间寻常凡物，一番讨价还价，8元钱买了下来。这笔钱当时约抵得上一个低水平农民的月收入，可买稻谷100斤。
回家之后，父亲操起放大镜细细研究，发现这只铜手炉果然不比寻常。手炉高10厘米，纵径16厘米，横径13厘米，椭圆形，上下共有8个内凹外圆的弧角，炉盖上的一千多个细小的通风眼全部呈梅花瓣图案。炉壁厚3毫米，黄铜打造，擦去铜锈后金黄锃亮。铜质纯度很高，敲击起来铿然脆响，很悦耳。炉面的四周，炉盖、扶手、底座，随物赋形，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纹饰，雕刻的物象竟达三十余种。
父亲将之小心搁置，偶尔才拿出来使用。从此，这件稀罕物伴随家人度过了数十年光阴。随着时代巨变、家境改善，手炉渐被束之高阁失去了功用，父母也随我来到宁波定居。
日前中央电视台《鉴宝》栏目组民间征宝活动走进宁波，报上刊登了消息，父亲想拿手炉请专家看看。我开始并不在意，见父亲去意坚决，又怕他眼睛不好且人流拥挤或有闪失，就请了半天假陪同前往。
按我的估计，宁波历史悠久、人文渊薮，民间宝物一定车载斗量，头两天征宝现场一定挤破头，这么个小玩意又毫不起眼，还是等到活动结束前的最后一天再去不迟。
到了那一天下午，父亲用块包袱皮将手炉包好，小心翼翼捧着心中的宝物，由我开车带着去了现场。那天场面仍然火爆，饭店国际会议厅人头攒动，人人手上或拎或抱，个个脸上露出神秘的得意之情。上前询问工作人员得知，原来每天只发500个号，上午就被一抢而光。父亲十分沮丧，一个劲抱怨我没有早两天来。我只得扶着父亲入内旁听。真是盛世爱收藏，没想到民间藏宝如此浩瀚，金石书画、青铜瓷器、珍器异物百样杂陈无奇不有，真让人大开眼界。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得到号牌的持宝人轮番上台请教专家。专家组也不含糊，八个人一字排开面对藏友，拿着放大镜挨个招呼。上台者均雄赳赳气昂昂、踌躇满志，然而大多数人片刻就灰头土脸下了台。有的不服，当场与专家争执，面红耳赤仍不肯下台。其间我瞥见一位熟识的领导，他坐在角落里，自己捂着脸不出面，叫儿子拎着一筐长短、高低、大小不等的藏品上台鉴定，好像都是字画之类。不一会儿，儿子满面羞愧下了台，看来都是赝品。父子俩满脸沮丧地出去了。
渐渐到了下午5点，马上就要收摊，工作人员把住大门不让后来者进场并开始内部清场。我正想劝父亲离场回家，没想到就在这时，平素与世无争的父亲突然离座起身，做了一件在我看来勇敢无比的事情。他举起宝物来到前台，掏出自己的伤残军人抚恤证，对现场主持人说明情况，要求专家破例接待。主持人一看来了个颤颤巍巍的老头儿，转身又见专鉴青铜器的专家正好有空，遂破例领着父亲上了台。专家接过铜手炉粗粗一看，立即拿起放大镜端详片刻，随即招呼摄像记者上前近距离拍摄。接着发给父亲一张表格填写登记，并当场将手炉留在了主席台上，与先前被海选出的将近百件珍品同台而列。选中者将在最后一天进行现场公开评选，评出“宁波收藏十佳”。我挤上前去询问究竟，专家胸有成竹地说：铜雕精品，距今百年，价值过万。
那天老爷子脑门泛光，像打了鸡血、中了头奖一样兴奋。回家的路上，他喋喋不休：阿坚！怎么样？你看，我的眼光绝对没错啊。父亲甚至在车上就算起了当年8元钱的投资究竟得到了多少倍的回报。他算完后得意地告诉我，就算按照一万元的估价，升值也将近一千两百倍。
最后的结果自然不用说了。其实与宁波那些收藏大家的珍宝相比，父亲的铜手炉实在一般般，最终被淘汰出局丝毫不让人意外。事后我在猜想，鉴宝专家那天留下手炉，大概是要造成满台琳琅的视觉效果，而这类五金器物又正好空缺，摆上台面可以为真正的十佳评选造个声势作个陪衬。不过，正如评选会上主持人最后说的那样，虽然没选中，但也是在成千上万件宝物中挑选出来的，摆上了台面就是光荣的。
回到家里，父亲不肯罢休，与铜手炉较上了劲，整天拿着放大镜前后左右端详琢磨。又翻书查资料，甚至坐车上新华书店，一去就是大半天，从收藏专业书中寻找那些器物纹饰的来历。这一细究不要紧，果然被他看出了不少名堂，专家鉴定“铜雕精品距今百年”绝非虚言。首先，用放大镜细辨，铜手炉表面仅两粒米粒大的面积内，就精雕了一个龙头拐杖的头部，头上龙角、龙鳞、龙须、龙眼乃至口耳鼻舌均精致完整。顺着往下看，龙颈蜿蜒而下绕在一个插架上，整体又像是一支龙头根雕。龙颈上还悬一个双鱼流苏的玉佩挂件，栩栩如生。炉面正中显要处，特写雕刻了一把手掸拂尘，旁边一只麒麟，背上是一个红缨帽送官图案。其他的纹饰也可圈可点，有翘首跪卧身背铜钱的羔羊，上刻袅袅上升的祥云，寓意知恩图报、吉祥如意；有上刻岩、石、屋、树的屏风；带老虎头双耳环的大花瓶，插瓶内孔雀翎、篆笔、搔痒耙均逼真可辨；此外，还有四季花卉、银钗、画轴、彩蝶、枝头鸣叫的百灵鸟、坐墩、围棋、棋罐、书札等等。就连日常生活中的大小用品如轿子、窗帘、帐钩、肩坠、笛箫、香袋、发簪、项链、眼镜袋、烟袋等，也都琳琅满目，雕刻种类竟达30余件。其构思之奇巧，图案之精美，雕工之精致，绝非普通匠人所制。更重要的是，这些器物在中国文化中大多含有精美深远的寓意。如双鱼结代表吉庆有余；麒麟送贵子寓意送状元，有道是“天上麒麟儿，地上状元郎”，此为佳兆；羊羔跪乳则是一种知恩图报的孝顺美德；其他器物则寓有诸如“双寿”“双喜”“龙凤呈祥”“鲤跃龙门”“福寿双全”“万事如意”“吉庆有余”“方胜平安”等含意，无不是中华民族特有的喜庆象征。将这些具有特殊意义的结饰器物或自己使用或赠送亲友，既喜气洋溢，也是一种千情万意的祝福，所谓“龙衔宝盖承朝日，凤吐流苏带晚霞”。中华文化真让人叹为观止，也基本可以断定这只铜手炉当年定是知书达理、情趣高雅的上层人物或簪缨世家的珍贵遗物，由素有“中国五金之乡”美誉的家乡的能工巧匠、铜雕前辈精雕细刻而成。
父亲说他会好好珍藏这只珍贵的手炉，以后传给我并由我传给后代。我想起了祖母的那只铜火熜和汤婆子，那是她结婚时的陪嫁物。我很遗憾在祖母去世的时候碍于面子没有及时讨要，导致这两件珍贵的遗物最终散落、不知去向，估计是被其他亲友探囊取物先藏为快了。当然，祖父母有四个子女，铜火熜不该只被我占为己有，我庆幸家里还有个铜手炉，这是亲人珍爱并使用过的，在我眼里它价值连城、万金莫赎。它不只是一件传承中华文化的宝物，更倾注了世间无价的人伦亲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