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南地北,乾坤何处可容狂客?屈指数来,客居宁波已有十三个霜秋。虽然宁波话已经学到了九分九,跟地道的宁波人一样,三日不吃宁波海鲜嘴里也照样要淡出鸟来。可一想起儿时故乡的种种情景,心中总有鱼与熊掌不能兼得的咸酸况味。
春节前几天,一位同是客居宁波的老乡回了趟浙南老家,回来时给我带了一斤家乡白笋和几根农家土制的腌萝卜。一向吃惯生猛海鲜的我,乍一闻到乡味儿,胃里的馋虫顿时克制不住而蠢蠢蠕动起来。原来,这是家乡过春节的当家菜——素八宝中必备的两样原料。
素八宝俗称八宝菜,一般人家,举凡胡萝卜、白萝卜、马铃薯、冬笋、香菇、木耳、黄豆芽、豆干、大蒜叶、香菜、嫩姜、大葱、咸菜等等,凑上十样八样就可炒制。在我老家,则白笋和腌萝卜必不可少。因其全素无荤,在春节居家动辄肉山鱼海的餐桌上尤显珍贵。八宝菜非我老家独有,写作此文时我特地上美食网查了一下有关八宝菜的烹制资料。结果发现,大江南北八宝菜的品种五花八门,竟有十余种之多。试拈其中一道北省八宝菜为例,其主菜配料就与我家乡的素八宝大相径庭,不但配菜改成了黄瓜、圆白菜、扁豆、土豆、藕、胡萝卜、莴笋、青椒,而且调料居然要加白糖、醋、盐和香油,那完全改成凉拌菜了。中华饮食文化真让人大开眼界。
我老家的素八宝菜平时居家极少有人烹制,原因在于此菜看似简单,真正炒制起来却绝非寻常易事。首先,所有原料,不管芹菜、萝卜、大蒜、生姜,拣洗干净控干水分之后,统统要切成细丝。其次,看各类原料生熟的程度,须分别一一下锅用素油炒之。都炒到干而熟后,才能最后混到一锅里炒制。如果有谁为了省事,不分青红皂白“吭不郎当”一锅混炒,炒成之后,有的半生如胡萝卜、马铃薯,有的已烂如芹菜丝、菠菜丝,一锅汤水淋漓,就完全是南辕北辙了。而且像豆腐干丝,若不用素油耐心小火煸炒至透熟,则极易馊坏。虽当时勉强可吃,但不能贮存。炒制功夫老到者,露天存放十天半月甚至再长一点都不成问题。当年老家拜年客极多,每逢七舅八姑十三姨上门,有那存心挑剔的,一嚼素八宝,就能大体掂量出本家主妇的烹调水平了。
我母亲当年最擅长炒八宝菜,其绝招有三。首先是选料。咸菜必选雪里蕻。清初宁波学者李邺嗣《东竹枝词》有云:“翠绿新齑滴醋红,嗅来香气嚼来松。纵然金菜琅蔬好,不及吾乡雪里蕻。”深加工的雪里蕻咸菜有三个特点:一是菜梗多菜叶少,吃起来更有味道;二是很嫩嚼不出渣;三是鲜中带酸,清脆爽口。相比之下其他咸菜就等而下之了。生姜则必选吾乡五指岩盛产的上等嫩姜,雪白粉嫩,绝无老筋,远近闻名;豆制品更是老家一绝,新鲜盐卤所制,那千张丝(即豆腐干)薄如蝉翼,韧劲十足。其他家常的原料也不能马虎,一律都要择茎剔叶,去粗取精。选料完备后,其次还得加工。白笋得预先用水泡上两天,不然麻口;芹菜则要下滚水焯过,吃起来才能爽嫩易断;马铃薯切片后,欲要滑爽得先用水洗去黏滑的淀粉。第三是切丝。孔老夫子曾有遗训: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切丝是个细活儿,须得洗净排开案板,选细口薄刀,耐住性子,学那《水浒传》中被鲁智深调排的操刀屠户镇关西切肉臊子一样,不论粗的细的老的嫩的,统统得按同一尺寸同一宽窄,一一细细切来。母亲常年亲近庖厨,刀工老到,切起丝来细如毛发,那真叫一丝不苟。一代诗宗清人王士桢曾有名句:“金盘错落雪花飞,细缕银丝妙入微。”此之谓也。记得曾有一次过年在同学家吃饭,他母亲籍贯东北,粗线条身材,声若洪钟,高大威猛。再看那上桌的八宝菜,也是线条粗犷豪放,气势磅礴。他家又喜欢在八宝菜里放辣椒,吃得我七窍生烟,差点儿落荒而逃。
儿时年节里看母亲做素八宝真是一种享受。那切好的原料摆在盘里,光看那宽窄一致的形态就十分顺眼。再看那颜色,碧绿的芹菜,鹅黄的冬笋,橙红的胡萝卜,白色的千张,粉嫩的生姜……五彩缤纷,瑰丽七彩,观之更令人眼亮。食客则往往大快朵颐,赞不绝口。母亲得了彩头深受鼓舞,索性就把素八宝当作回礼。客人没想到吃完了还能兜着走,不由大喜过望。一钵素八宝往往几天就见了底,父亲见状得赶忙再奔菜场重新采购原料。其实年节之间,众人饱啖鱼肉荤腥之后,往往见肉生厌。而素八宝不油不腻,吃起来鲜香爽口,自然大受欢迎了。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家乡的素八宝再难有机缘享用。而今看着这从天而降的白笋和腌萝卜,一向恪守“君子远庖厨”古训的我突发奇想,大年初一早上驱车直奔刚开张的沃尔玛,照着儿时的记忆采买了各色原料,兴冲冲地提回家来。如此这般跟妻一番耳提面命之后,妻也来了兴致,主动请缨洗、拣、削、切。我则拽拳撸袖,主掌油锅马勺。夫妻俩整整折腾了半天终于大功告成。我洋洋得意先夹了一筷子送到妻子嘴里,妻嚼了半天不置可否。我狐疑起来,吃了一口,不知怎么,那让我馋涎欲滴的素八宝,再没有当年那么爽脆甘甜,沁人肺腑了。
平心而论,白笋和腌萝卜真不算什么好东西,素八宝充其量也就是一道年节的家常菜。我说起来煞有其事,其实也就是名头好听而已。不过,只有我自己心里知道,醉翁之意不在酒,真正让我留恋的是小时候过春节那醇厚的年味。年味儿岂止是一道菜,它还是除夕夜里八仙桌上老少同堂的喧闹,是临睡前母亲放在床头的新衣服和枕头底下神秘的压岁红包,是大年初一清晨衣兜里满挂的鞭炮和满大街高高挂起的红灯笼。当然,还少不了那驱荤腥、解油腻的素八宝。
那远去的年味儿啊,是儿时难再的梦,那么绵远,那么意味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