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近,喝过腊八粥,春节又快要到了。
在四十年前物资短缺的年代,无论大人小孩,谁的肚肠里有几星油花儿,这都是公开的秘密。到了年底,谁也顾不上客套,都把吃当成了天经地义的头等大事。
那年头,副食供应全国一盘棋,什么都要票。虽然节日期间地方革委会也想尽办法增加供应,但是因为僧多粥少,蛋鱼肉根本不敷所需。于是,自制年货就成了居家百姓不可或缺的项目。自腊月开始就要备办,家家户户都成了糕饼铺、肉食摊和点心加工厂,炸响铃、制香肠、腌熏鱼、煎馓子(一种油炸面食),不亦乐乎。而在我老家永康、缙云一带还有一件大事,那就是切糖。
所谓的切糖,其实就是今天司空见惯的“沙琪玛”之类的点心。切糖一般要经过炒制原料、煎熬糖油、切糖、存放等工序,过程比较复杂,一般要请专门的老师傅,带专门的切糖工具。一个六七十厘米见方的空心木框,四边的木条约三厘米宽,两块像惊堂木一样大小厚薄的木板,一口细刃薄刀,还有木槌、特制擀面杖等。
我家算是大户,自备有整套工具。花生、芝麻、米胖(炒米)等原料事先要精挑细选,拣去有病烂虫眼的,再反复冲洗晾干炒熟。红糖也有杂质,先熬制一遍借以剔除。最难的是熬糖油,用“红糖”加一种民间自己制作的“麦芽糖”(土话叫“白糖”)以及一块半透明特制的糖油一起下锅熬制。民间有俗谚:“切糖熬糖担白糖,娘想囡来囡想娘。白糖切好好过年,份份(户户)人家福寿长。”三种糖加部分水,在土灶大镬里煎熬。这是一项技术活,要熬成金黄透亮、黏性极强的糊状糖浆绝非易事,需要高明的师傅,眼疾手快掌握火候。糖浆的老嫩程度全凭师傅的眼光,稍有不慎就差之千里,或呈散状,一盘散沙,太稀了难以成形;或者太硬甚至焦了,那就成了焦糖,味道发苦,就砸锅了。上好的糖油熬制出锅后,金黄锃亮,如液体琉璃,不软不硬恰到好处,与饭店大师傅做拔丝苹果、拔丝山药熬制的糖油相似。如果不请师傅,也需得自己多年细心揣摩实践,掌握关键手艺,才能熬制出上好的糖油。父亲抠门,什么都要自己来,这一点从他自备工具常年给我理发就可看出来。开始几年不尽如人意,切好的糖不是容易散就是邦邦硬,后来渐入佳境。
糖油熬制好,开始在大镬里冒泡。此时,做糖的模子早已洗干净晾好,寸把高,一尺半许长,呈四方的空形码放在案板上。早就炒制得当的香气扑鼻的花生、豆子、芝麻、炒米、爆米花、红枣在底下铺就,糖油趁热倒进木框,与各色原料搅拌在一起。糖油遇冷极易收缩,必须趁热迅速拌匀,然后不等冷却,由家里膂力最大的男人在有限的空间里开始用特制的木板迅速挤压夯实,撑实压紧。压糖也是个体力活儿,一般都用擀面杖来回滚动压实,再用木槌反复拍打。待糖油迅速冷却,此时整块凝固变硬。小心卸去周围固型的模板,用极锋利的薄刀,手工一块块切成点心块儿,再用干净的纸将切糖一块块包装好,小心翼翼地放进洋铁筒。也有放瓮里或陶罐内储存,撒上炒米和爆米花防粘隔潮。农村不少人家把切糖包好后直接存放于谷仓中的谷堆里,防潮效果也特别好。物资短缺年代什么都要从长计议,这些珍贵的食物敞开肚子吃可不行。在我家,那些切糖做好之后,全部被父母移放到他们卧室的床底下,一切都在监视之中,平时严格按需按量分配。不过,再聪明的猫也有打盹疏忽的时候,斗智斗勇是“小老鼠”的专长。说白了,我要吃到那些切糖如探囊取物一般简单!
切糖的时候是孩子们过年前的美食节。这一天,家里的锅灶间里大箩小筐瓶釜瓦甑齐备,黑芝麻、红皮花生、黄粟米、炒黄豆,五谷精华珍馐尽列,五色齐备。家中男丁、主妇、七姑八婶乃至祖母外婆一起上阵。大人忙着切糖顾不上孩子,我们就以打下手为名趁机添乱。或挑点糖稀吃,或拣最好吃的半成品,如剥好的喷香的花生仁、炒豆、红枣等,塞进衣兜转身就跑,碰洒了簸箩,冲撞了大人,难免惹来怨骂。几个回合下来早把肚子塞得满满的,等大人们满怀喜悦地拿起切好的第一炉糖塞进孩子的嘴巴时,诧异地发现孩子们昔日馋得发绿的眼里早已没有期待的欣喜,敷衍了一下就打个转儿,从大人胳肢窝底下逃之夭夭了。
当年一般人家的切糖品种有:发米糖、早米糖、糯米糖、粟米糖、冻米糖、粉丝糖、高粱糖、麦饴糖和豆糖等。富裕人家有切纯正的芝麻花生糖,那就是奢侈品,抵得上今天的哈根达斯。因为花生粒大,很难切,不容易与别的物料粘在一起,一般得用粟米、芝麻等小颗的在一起切才能紧致。年节里,切糖是款待来拜年的亲朋好友的必备之物,一般和柑橘、蜜枣、水果糖一起摆成四色攒碟,搁在待客桌上。年节过后,切糖还剩下一大半,留作孩子们开学之后的零食点心和大人们饭前的垫饥之物,一直可以延续到清明节后。记忆中,春节后开学第一天,孩子们都带着切糖来到学校,这时就多少看出各自家里的生活水平了。品种自然五花八门,谁家的切糖里花生芝麻多,自然最受追捧。糖吃完了,新年也离我们远去了,遗留下的一些边边角角,加上用来防潮的炒米胖,还能抵挡上一阵子。
随着时代进步,现在什么都有了。我很高兴老家还在延续这种风俗。前年回过一次故乡,发现街上专门开有切糖专卖店,店主或自制出售,或应邀上门按不同人家需求代为制作。老一代的年俗不只是口味,那是一种对地方风俗文化的传承。每每看到这些,嘴里总会泛起一种熟悉的滋味,乡风乡情醇厚如酒,任凭时间流逝,总觉回味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