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青去跟父亲道晚安的时候，正巧碰上他要给苏玫打电话，想叫她来取一份资料送交戴祖涵。木青忽然灵机一动，对父亲说：“爸爸，交给我吧。”木怀远想了想，放下手中的电话，把一只文件袋递给木青。“青儿，告诉戴助理，这个方案已经基本通过，需要修改的地方我已经作了批注，让他尽快成文下发。”
木青从父亲手中接过文件袋，转身回到自己的卧室，像是去赴约会一样，木青差不多把柜子里当季的衣服都试了一遍，好不容易认可了一件既素雅又略显成熟的薄毛衫，灯光下，毛衫的紫红色掩盖了她脸色的苍白。站在衣柜的镜子前仔细地端详了一会儿，她翘起嘴角，露出一抹羞涩的笑容。
走出家门，夜晚的清风令木青身心一爽。抬起头望着夜空，一轮皎洁的月亮孤独地悬在漆黑的夜幕上，那种感觉真是好寂寞。她对自己轻轻一笑，在这个世界上，有谁是不寂寞的呢？
戴祖涵的宿舍在管理局大院的一号楼，离木青家不远，只有几分钟的路程。进入一号楼，木青登上二楼，顺着长长的走廊一直走到底，就到了戴祖涵的宿舍门口。稍稍停顿了一下，她抬起手轻轻地敲了敲门。
“请进！”屋里有人回应，却没有人来开门。又等了片刻，木青轻轻推开门，慢慢地走了进去。
这是一个二十平方米大小的房间，长方形。房间进深三分之二的地方，横向挂着一根塑料绳，绳子上挂着一张差不多及地的沙蓝色布帘，显然它的功能是隔开卧室和起居室。在门背后的墙角，有一个铁制的双层脸盆架，被漆成白色，上下两层各放了一只白色的搪瓷脸盆，盆沿上搭着两条白毛巾。脸盆架旁边的地上并排放着两只铁壳热水瓶，虽然漆皮已经有些剥落，但上面的“奖”字仍清晰可见。靠近布帘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碗柜，里面摆着几样简单的餐具。
“谁呀？”戴祖涵掀开布帘迎了出来。“木青！”一抹惊异的表情从戴祖涵的眉眼之间一掠而过，他没有想到木青会到他的宿舍来，双眼顷刻蓄满了惊喜。
木青的心“咚咚”直跳，脸有点儿发烫，手指在自己的发梢上无意识地缠绕着。但她还是勇敢地直视着戴祖涵的眼睛。
戴祖涵把布帘拉到一边。“啊，木青，来，快请里面坐！”
卧室有一桌一椅一床一橱。桌子是一张办公桌，桌上有一只半导体收音机、一个景泰蓝小闹钟和一个竹制笔筒。椅子是木制的，有些旧，上面有一只用各种碎布拼成的坐垫，做工精巧。床上所有的东西也都是白色的，看上去又整洁又干净。橱里是书和一些图纸，柜顶上有一只棕色的旧皮箱。一只半人多高的立式台灯立在床与桌子之间的空隙里。
戴祖涵把房间里唯一的一把椅子从桌前拉开，下意识地用手掸了掸坐垫，对木青微微一笑。“来，木青，请坐吧。”
木青点了点头说了声“谢谢”，却并没有坐。“戴助……”“工作以外的时间就叫我的名字——戴祖涵，或者就叫‘老戴’。”戴祖涵打断了木青的话。
“老戴，老戴……”木青低喃着，看着戴祖涵，温热的耳根瞬时羞怯地红了一片。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她把怀抱着的文件袋递给戴祖涵。“喏，这是父亲让我带给您的。他说这个方案已经基本通过，需要修改的地方他已经作了批注，请您尽快整理成文下发。”戴祖涵接过文件袋放到桌上。“好，我会尽快处理好的。”
戴祖涵蹲下身，从写字台一头的拉门里拿出一个小巧的铁盒，打开放在桌子上，里面是一些花色糖果。“木青，坐啊，吃糖吧。”木青又点点头说了句“谢谢”却仍然没有动作。
戴祖涵又从小碗橱里拿出一个精巧的茶叶罐放在桌子上。
“木青，你先稍坐一会儿，我去水房冲点开水。”
“不要太麻烦了。”
“不麻烦，很方便的。”戴祖涵说着，拎起热水瓶走了出去。
木青坐在椅子上，随手翻阅写字台上戴祖涵正在起草的一份调研报告。她发现，报告不仅内容充实，见解精辟深刻，而且文字功底相当深，使得原本看起来精深却乏味的研究报告变得引人入胜，丝毫不觉枯燥。戴祖涵果真是个很有学识内涵的人，木青心想。她又起身环视了一下整个房间，然后走到那个小小的书橱前。
这时，戴祖涵拎着热水瓶回来了。
“这些都是您平时常读的书吗？”木青微微向前倾着身体，一边浏览书橱的书一边问。
“啊，大多是一些石油地质勘探方面的专业书籍，有些常读，有些偶尔翻翻，有些……只是摆设。”
木青回过头，有点儿诧异地看了戴祖涵一眼。“这本书我可以拿出来看看吗？”她手指着书橱里一本用牛皮纸包着的厚厚的书，轻声地问。
“哦，当然可以，你请便。”
“您喜欢《简·爱》？”木青翻着书问。
戴祖涵轻轻扯动嘴角，露出淡淡的笑容，似乎是默认了。“这本书适合女人看。”
“为什么？”木青有些不解。
“因为这本书是女人写的，寄托了女人对爱情的期望。”
听戴祖涵说到“爱情”这个词，木青听见自己的心跳。在此之前，她还从没和任何人谈起过这个话题。尽管，这个话题对于她来说，充满了神秘，令人向往，但她却从不敢也不好意思提起。
“嗯……男人就不期待爱情吗？”过了好一会儿，费了很大的劲儿，木青总算让自己的心跳恢复了正常的频率。
“男人当然也期待爱情。”戴祖涵仍是从容不迫。
“那是不是和女人期待的爱情不一样？”
戴祖涵又笑了笑。木青的问话和她那怯怯的神态、步步紧跟的执着，让他感到好笑。“《简·爱》中的人物你最喜欢哪一位？”他有意转移了话题。
“罗切斯特。”木青脱口而出。
“你不喜欢简·爱？许多女人都喜欢简·爱。”
“我希望……我是简·爱。”一抹绯红瞬间飞上木青的脸颊，她低垂了眼帘，犹豫着重复道，“我希望我是简·爱，能够遇上罗切斯特。”
“爱情与人生是不可以模仿和参照的，可以模仿和参照的爱情与人生便不是你的爱情与人生。”戴祖涵的话满怀沧桑，让木青突然觉得他就很像罗切斯特。
“并不是我要模仿或者参照简·爱……”木青好像若有所思。
“但是你的某些特质有点像简·爱。”戴祖涵再次打断木青的话，“比如自尊、聪明、有理解力。”
“您是想说我和简·爱一样其貌不扬吧。”木青淡淡地笑了。她不知道戴祖涵是否有像罗切斯特那样的经历，但她觉得他肯定有像罗切斯特那样心灵经受过磨难，而在木青看来，痛苦的心灵总是令人感动的。
“但是你又不像简·爱。”戴祖涵不理会木青的玩笑，继续说，“你出身高贵，成长的过程一帆风顺；你从小生活优越，从未受过苦；你清纯，知书达理，有教养；而且……”说到这儿，戴祖涵沉吟了片刻，似乎在斟酌什么。“嗯……后面的话我觉得可能不合适说，但我还是冒昧地说出来——木青，你其实挺漂亮的。”
听到戴祖涵说自己漂亮，木青真的很不好意思。
“所以，我相信，你一定会像简·爱那样遇上一位罗切斯特。”
“爱情与人生是不可以模仿和参照的，可模仿和参照的爱情与人生便不是你的爱情与人生。”木青调皮地笑着说。
“呵，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简·爱可没有你这么厉害。”
两人都笑了，为谈话的意趣和彼此的心有灵犀。
戴祖涵一边说话，一边极力猜测木青的心情，猜测她心灵深处的东西。他突然发现，和木青谈话真的是一种乐事。她那种自然的神态，平静的语调，在这一刻显得那么悠闲恬静，优美而端庄。除了聪慧、温雅、端庄外，木青还具有一种坦诚的品性，而这是戴祖涵最欣赏的。木青身上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那种掩饰不住的清纯，眼睛里那种淡淡的忧郁，温顺柔情的笑容，单纯而毫无隐晦的眼神……所有这一切，都那么强烈地吸引着戴祖涵，让他心里渐渐滋生了一种强烈的激情和占有欲，此刻，他的心已被那种激情和占有欲填得满满的。
木青也在打量戴祖涵，疑惑他脸上那瞬息万变的表情。在她看来，戴祖涵深沉得有些莫测高深，就像一块成分不明的矿石，有些难懂。
“看着我琢磨什么呢，小姑娘？”见木青神情万变地打量自己，戴祖涵微微一笑。平时，他无论看见谁都是一张扑克脸，只有木青才能使他由衷地发出真正的微笑。“你如果没有事，可以帮我的忙哦。”
“噢，您要我帮什么忙？”木青心慌意乱地收回自己的视线。
“自己来端水嘛。”戴祖涵随口说道。
明明是很小心翼翼的，木青还是碰到了戴祖涵温热的手掌，瞬间蹿过心房的悸动，让她慌乱得差点儿打翻茶杯。木青双手捧着青白双色的茶杯，细瓷的茶杯因盛着热茶的关系，圈在手中感觉温暖而沉重，看着茶杯上盘旋的热气，她轻轻地蹙起眉头。
放下手中的茶具，戴祖涵站直身体，慢慢地眯起眼睛，高大的身躯微微前倾，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木青。这时，他眼睛里的笑意已经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思索的光芒，深邃的眼睛里有着更多的内容。
“您在想什么？”看见戴祖涵若有所思的样子，木青小心地问。
戴祖涵严肃正经的脸庞闪过一抹笑意，犀利幽深的眼光从原本专注凝视的木青的脸上收回。“你说呢？”带着某种深思的神情，戴祖涵用很让人费解的语气，低声说道。
“那您……”看着戴祖涵犀利却隐含温柔的眼睛，紧抿着的唇角那一丝淡得不可察觉的微笑，一种温暖的感觉悄悄涌入木青的心，一股复杂的情绪从她的心底涌起。
戴祖涵也似乎陷入了沉思。
良久，木青起身站了起来。“和您谈话很令人愉快，不过，我还是得走了。不然，午夜一到我就会变回南瓜。”
“是你的马车变成南瓜。”戴祖涵笑着纠正木青，“而你的礼服将变成破衣。”
两人又会心地笑了。
“我送你，木青。”戴祖涵放下手中的茶杯站了起来。
“谢谢，不必了，路很近的，您早点儿休息吧。”木青谢绝了戴祖涵的好意，独自一人走了。
木青走在回家的路上，明月的清辉、斑驳的树影，在她身后无尽地蔓延着。不知从何时开始，木青渐渐喜欢上了在戴祖涵身边做事，听他讲话的声音，闻着他带着淡淡烟草味的气息，几近迷恋。有时到了下班时间，木青还故意装作很忙的样子，一个人留下来，隔着办公室的玻璃窗看着戴祖涵在里面忙碌的身影。戴祖涵让她的内心深处产生了一种自己无法断定的感情微波。木青承认自己被戴祖涵的成熟和睿智所吸引，她已经不能不注意戴祖涵，他的一举一动，他身上散发出的稳健、自信、深沉、智慧的气质让她心动。但木青不确切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遭遇这种纷繁的心绪的。
询问苍天，苍天总是无语。生平第一次，木青觉得有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感受，撼动着她的身体和灵魂，把她原本明净的一切都搅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