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何冏卿,平阴人。初令秦中,一卖油者有薄罪,其言戆,何怒,杖杀之。后仕至铨司,家资富饶。建一楼,上梁日,亲宾称觞为贺。忽见卖油者入,阴自骇疑。俄报妾生子。愀然曰:“楼工未成,拆楼人已至矣!”人谓其戏,而不知其实有所见也。后子既长,最顽,荡其家。佣为人役,每得钱数文,辄买香油食之。
异史氏曰:“常见富贵家数第连亘,死后,再过已墟。此必有拆楼人降生其家也。身居人上,乌可不早自惕哉!”
——《聊斋志异卷十一·拆楼人》
春天的尾巴上,何冏卿大人家的楼经过了将近一个年头的大兴土木,终于要上梁了。
天气出奇的好,不热不冷,风软软的,即便吹在松软的土灰上也不起细尘,因此,到场的所有人都可以睁大眼睛去瞻仰何家新楼的气派,都可以尽情地用眼睛流露内心的歆羡或崇敬。“上天真是眷顾呀,何大人真是福星高照!”人们都这样称赞着。是啊,这几年何冏卿大人官运亨通,一直坐到了铨司的位置,这可是专管官员升降的肥差啊!往大处说,官员们的命运和举子们的梦想全掌握在何大人手里;往小处讲,一人得道,仙及鸡犬,何家的亲朋好友弹冠相庆之后,谁不多多少少沾了和沾着何大人的光呢!
亲朋好友都来了,原来和何大人有些过节的官员也趁机寻求和解,一些千方百计寻求晋身之阶的素未谋面的读书人也都到场祝贺。一些商人也不敢怠慢,也自发到了工地现场。他们的脸上都漾着恭敬的笑,那笑像是青春已逝的女人脸上硬是搽上的厚厚的劣质粉,随手一抹就能抹下来一大块儿。欢声笑语充满了整个工地,就连天上的小鸟都来凑乐,在新楼上空忘情地盘旋,为何大人道喜。
风越发温暖和柔和,和善的太阳为人们的表演烘托了酽酽的气氛。何大人呢,在人们心里却陌生起来。他脸上惯常的威严被喜气阳阳遮盖起来,喜悦高高地爬上眉梢,显得分外和蔼可亲。
眯视着熟悉的亲朋好友,环顾着到贺的陌生人群,何冏卿的脸上放着光,往事如水,注入心头,皇上的恩宠,同僚的妒嫉,下属的敬畏,陌生人的恭维……至于少年时读书的艰辛,当年做县令时的寒酸和唯唯诺诺,这些令人不堪回首的东西,这些想起来就令人沉重的事情,没有能够注入何大人回忆的河流。是啊,这些是和今天的欢乐氛围严重不谐调的,何大人怎么会想呢?
正午时分,第一架梁要上墙了。看着粗大的木梁平稳地、准确无误地搭放到了墙上,人们发出了一阵欢呼,有的人还鼓起掌来,没有人鼓动,没有人组织,掌声自然而然地发起,非常整齐,非常热烈。
与此同时,震耳欲聋的炮杖也适时地响起,与欢呼声和掌声应和着。
何冏卿心里乐开了花,满足溢出来,填满了每一道纹沟。他仿佛看到,一座富丽堂皇的广厦已然矗立在眼前。广厦里,他容光焕发地坐在客厅巨大的太师椅里,周围是他的几个妻妾,下人整肃地站在靠客厅正门的位置,客厅外面伫立着等待被他接见的人们。
人们中既有刚刚中举的年轻人,也有自己多年的同僚,当然,也有当年自己做县令的时候整过自己的人——只是,他现在已对自己像狗一样地附首贴耳了。
何冏卿沉浸在遐想的幸福里,他的思想像一只麻雀,在富贵的树林里飞翔。
忽然,何大人的幸福被一块心事的阴云遮蔽。除了这件事足以让他烦心外,其他方面应该说上天已经非常眷顾他了。但愿,这栋新楼的落成能给何家带来新的更大的惊喜。何冏卿想。
一阵欢呼的声浪拉回了他的思绪:原来,所有的梁都上完了。他知道,大家欢呼的最重要的原因是该开宴了。
何冏卿心里一阵难受,酒的气味令他胃里一阵发酸,各种肉的油腻令他不由得产生作呕的感觉。这么多年,他再也找不到渴望吃肉喝酒的感觉,无休无止的应酬搞得他筋疲力尽,身体的日渐胖大常常折磨着他。
蓦地,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这身影一闪就不见了!
他揉揉眼,眼前还是欢呼的人们。掐掐自己的手,很疼,不是臆想,更不是做梦,他确信刚才看到的那个人影是真的。
他还记得,那个人影飘然而逝的时候,还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他记得他的目光,这目光很复杂,有愤怒,有揶揄,有满足,也有何大人说不出来的成分。但可以肯定的是,这目光他肯定见过!
匆匆一瞥之后,身影就幽灵一般直奔内室方向去了,内室!他到内室何为?他是谁?
何冏卿皱皱眉头,搜寻着记忆。
刚才那个人影穿戴破旧,肯定不是同僚;也不是平阴老家的人,老家的人衣着已经非常光鲜;不是陌生人,这从他看自己的目光上就分明可以看出来。他到底是谁?就是一时想不起来。
“老爷,客人都等您入席呢!”下人垂手恭请他。他向下人点点头,但脚步并没有挪动。
那就不想了吧!
可是,久经世面的何冏卿大人却难以压制心情的沉重,那身影,那目光,那倏然而逝、直奔内室的幽灵啊!
蓦地,何大人心里一惊:莫非是他?
他猛然想起一件事,这件事把他压抑了几十年的后悔又翻上来。
其实现在想来,那个人并未真地冲撞于他,也未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相反,那人的朴实一直留存于他的记忆中。
可是,他却在盛怒之下,丧失了理智,做出了让他后悔不已的决定。
因为那一段时间,他心里极不好受:本来他科举的名次是非常靠前的,依他的才能,原来也不该仅仅做一个小小核桃一般的县令,更不应该发配一样地到秦中这偏僻的地方来。于是,他心里无时无刻不被不平和怨恨主宰着,就像一包炸药一样,随时都会爆炸,把人炸得粉身碎骨,把一切都炸成齑粉!
巧合的是,那人给了他这个爆炸的契机。
这件事儿过了很久以后,他心里还一直惴惴不安,良心的折磨使他痛苦,为官的天职令他耻辱和不安。但见多了以后,听惯了同僚们的议论之后,他觉得自己做的那点事儿简直不足挂齿!正像有的同僚劝告他的那样:“这个人是咎由自取,大人千万不要太过自责!”
随后,他的官位越来越高,渐渐地就把那件事儿给忘了。
可是,他今天竟然找上了门!
既然他来了,肯定是寻仇无疑!
这个人该会怎样报仇呢?我该如何应对?何冏卿在这方面毫无经验,更想不出让他满意的答案。垂首捻须,苦思冥想,他心里终于有了一个主意,于是,他心里轻松了许多。
他想,过了今天,我先派人请一个法师驱杀他!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有些饿了呢!客人也等得着急了。何大人迈步往宴席处走去。
这时,丫环跑过来对何冏卿禀报:“老爷,老爷,恭喜老爷!五夫人生了!生的是公子!您有公子了!”
但何冏卿的表现不但让丫环异常奇怪,也让众人都疑惑不解。
只见何冏卿轻轻叹口气:“知道了。楼还没有建好,拆楼的人就已经来了!”看他的表情,没有半点儿高兴的意思。
但说了这句话后,何冏卿的心情就轻松起来,原来那个人报仇的方法是这样出乎他的意料。既不祸害自己的家人,又不附在哪一个人身上,也不让自己家里起火,而是做他的儿子——那个人知道他的心病,妻妾虽多,但至今还没有一个儿子!来吧,按你的方式来报仇吧!但不论如何,早已预知结果的何大人还是不由得心里悲凉:那个人心机如此深不可测,竟然想到用此等阴毒的方法!
于是,何大人眼前又浮现出那个人的脸。
在秦中当县令的时候,他遇到了这样一桩案子,涉案人中有一个卖油的人。他其实并未犯什么大罪,只是在他卖给一家富户油的时候,认为富户家不缺钱,肯定不会在意油的斤两,于是一念之差,违背了他一贯的诚实,鬼使神差地少给了人家称了一两油。不料,富户的厨子也早已揩油成性,当他发现油被卖油者先揩之后,就凶狠地揪住了卖油人,要他赔给一斤香油。卖油人当然不干,于是,厨子报了官。
接案的何冏卿往堂下看去,见卖油者系五十开外的老翁,满头灰白的头发,脸庞黑瘦,显见早已饱受岁月之苦。因此,未审此案,何冏卿先对此人心生法外开恩之意。待问明原委后,他更打算不深究了。
不料,那卖油老者却脾气暴躁,出言冲撞,咆哮公堂,似乎全然不把他这个父母官放在眼里。
这下,他的怜悯之心被老者冲撞得七零八落,盛怒就像冬天深井里的热气一般升腾而上。
于是,他命令衙役,以目无朝廷命官、咆哮公堂为名,把那个可怜的老者打死了。
因为这件事,长期以来,他的心就被浸泡在自责和后悔的寒潭里,直到他身居高位之后才慢慢从寒潭中挣脱。《论语》中的“不迁怒,不二过”,自己怎么就忘了呢?悔不该迁怒于一个无辜的老者,更不该下令把他打死,大小也是一条人命呀!他还无数次想起,自己赴任之前,老母语重心长地对他说:“儿啊,做官不易,做好官更难。不管官职大小,都要记住,你是老百姓的衣食父母啊!”说到这里,母亲又转换了一种口气,她说:“儿啊,你要是做了坏官贪官,你就不是老何家的人!”
被衙役拖下去的那一瞬,卖油老者回头看了他一眼。他记住了老者的目光:愤怒的目光,目光中似乎还含着鄙夷不屑的成分。那目光像一潭寒水,浸入他的心肺深处,使他不寒而栗。
那是怎样的目光啊!如今,这目光的主人竟然成了他的儿子!
他不顾众人的反对,干脆给这个唯一的儿子起名叫耗儿。并且告诉家人,不要管束他,任他娇生惯养地长大,尽力供他所需。
紧接着,何冏卿迟去了官职。
耗儿茁壮地成长着,他自然而然地长成了一个浪荡的公子哥。未及成年,他就已荡光了何冏卿所有的钱财,当光了所有的土地,卖光了所有的奴仆。一文不名的时候,不得已,耗儿只得给人打零工。打零工挣得的可怜的几文钱,他既不贴补家用,也不让任何人花,只是一个人去买来香油喝。看到他的人都私下里议论,这孩子上辈子一定是个卖油的!
何冏卿死去的时候,连最薄的棺材也买不起,被芦席卷着,丢在了乱坟冈上。但据见过何冏卿最后一面的人说,何冏卿死的时候,脸上挂着笑。
但谁也不懂得何冏卿笑的原因,所以讲述者的话,谁也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