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利津金永年,八十二岁无子;媪亦七十八岁,自分绝望。忽梦神告曰:“本应绝嗣,念汝贸贩平准,赐予一子。”醒以告媪。媪曰:“此真妄想。两人皆将就木,何由生子?”无何,媪腹震动,十月,竟举一男。
—《聊斋志异卷五·金永年》
“金掌柜,来一升米!”“好嘞!”极为娴熟地,金掌柜为她量好了米,非常小心地把米倒进李老太带来的已经烂了半圈篮边的篮子里。“等等!”金掌柜忽然发现了米里面有一两个米未被碾掉壳,他用略微有些抖动的右手为她拣出来,并用磨得锃亮的铁簸箕从盛米的木格里铲出少许,为李老太添上。七十二岁的李老太捣着小脚满意地去了。
金永年老汉直起腰来,弯得时间较长,他的腰有些木,他用放在柜台上的按摩木棰狠狠打了几下。“哎,不中用喽!”金永年长长地叹了口气。随即,一种浓浓的惆怅又像夏天厚厚的黑云占据了他老迈的心。
抬起头,向外看了看天,大概在巳时,离晌午还早着呢!天灰蒙蒙的,像老汉的心情。
“金爷爷,俺要称米!”一个童声像清脆的风铃在被风挑逗。老汉把心情切换过来,脸上阴暗的云彩也一扫而光,免得吓了孩子。“多少呀,小豆子?”“我妈说,半升!”七岁的小豆子歪着头,眼睛像清澈见底的池水,把金永年忽闪得心一漾一漾的。七岁的孩子,赤条精光地站在金老汉面前,身上沾满了尘土,像个土猴。张家媳妇真是的,也不好好照看孩子!忽然,金掌柜的眼睛被一个东西点亮了,刺痛了。那是小豆子的茶壶嘴嘴。尖尖的,翘翘的,小小的,像一把锋利的锥子,刺中了老金的心。
“爷爷,你咋啦?快量米呀,俺娘要早点儿给俺蒸米饭哩!”小豆子的话提醒了老金。噢,走神了。金永年甩甩头,把纷乱的思绪像马甩尾一样地甩出去。
魂不守舍一般,金永年给小豆子量好了米。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心里一动,给小豆子添了更多的一些米。
小豆子走了,小茶壶嘴嘴一撅一撅地,把老金的眼睛也带走了。
随即,那片熟悉的黑云又聚拢过来,堆积在他的脸上,浓结在他的心里。
“哎,老天爷呀!”老金狠狠拍了拍自己的头顶,好像那儿有土或者疼痛。
金永年是利津城远近闻名的米店掌柜。他的“金记”招牌正像他的姓氏一样,是“金”的,睃一眼亮得晃眼,敲一下响得震耳,信得过。米粒大,碾得净,干燥,一咬一个嘎嘣碎;价钱公道,升斗公平,童叟无欺。开店四十年来,岁月的风风雨雨不但未使他的招牌褪色,反而像柔软的抹布一样,给他擦得一尘不染,更亮更惹人了。利津城不大,可“金记”米店的名头大。
可八十二岁的老金有一种病,这病从年轻的时候就得下了,到现在,不光未见丝毫好转,反而越来越笃重,渐渐地已入膏肓。哎,还是不说了吧!
老伴送饭来了。香喷喷的米饭,小炒肉。老金皱了皱了眉,机械地接过了筷子,早上的饭还硌在胃里呢!
“老头子,又心里不好受了?”老伴知道老金的心思,也难怪,六十多年夫妻了,各人都是对方肚里的蛔虫了呢!
“小严回家来了吗?”老金未接老伴话茬,他顺手放下筷子。一根筷子未放好,掉在了地上,老金也未理会。
小严是他们惟一的女儿,也年近六十了,可他们还习惯地叫她“小严”。
“没,她的二媳妇又生了个大胖小子,她当婆婆的要伺候月子婆娘,哪有空儿来看你呀!”老伴不知金永年的用意,她回答得很小心很详细,“快吃吧,饭凉了,要闹肚子的。”
“生!生!就会生!老母猪!”老金暴怒起来,老伴的牙又掉了一个,看上去像多了一个黑洞,真令人惆怅。他重重地跺着脚,好像跟地面过不去,其实地面上什么也没有。
老伴惊呆了,这可不像老金的性格,更不像一个长辈骂外孙媳妇的话。
老伴见过几次小严的二媳妇,过门以后,像勤快无比的母鸡一样,三年里她就已经生了两个“中用的”。不料想,最小的孩子刚断奶几个月呀,她又生下了一个带把儿的!这最近的一次见面,外孙媳妇眼里的内容深深地刺伤了老金老伴。她觉得,外孙媳妇的眼里含着的东西,是骄傲,是讽刺,是对她这个当外婆的讽刺。真是的,外孙媳妇的肚子真争气呀!哪像……难怪……
老金这样骂外孙媳妇,老伴心里有一瞬间的平衡。但平心而论,小严二媳妇的那三个胖小子,真是喜人。
可自己呢?生了小严后,就再也不开怀了,像一只下一个蛋后就再也不开裆的懒母鸡!她到底招谁惹谁了,老天爷咋就这样啊!
五十年来,一个说不出口的念头就像一个肉瘤,越长越大,越凸越高,赘得人越来越难受,硌得心越来越疼,带着这么大肉瘤的老两口,也越来越心虚,越来越尴尬。被缢住脖颈一样的渴盼里,老两口的头发也由黑而花,由花而白。他们头上的那轮太阳也由大而小,由热而凉;只是云却越结越浓,颜色越来越深了,里面好像含着越来越多的雨雪或者冰雹,且随时都会下来。
时时刻刻,一种不祥的预感都在攫住他们的心。
“金——永——年——”一种来自幽冥深处的声音不时从老金耳畔响起。是老祖宗的声音吧,一定是老祖宗责怪他来了。
老金吓得深身打战。日后到了地下,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
“金——永——年——”
“金——永——年——”
那声音又响起了,既像是从很遥远,又像是从很近的地方发出的,更像喊他名字的那个人正在往他这儿走,因为这声音越来越清晰。
金永年这才弄明白,原来这个声音确实在喊着他的名字。可这个人是谁呢?
金永年爬起来,轻飘飘出了门。天大亮了,看得很清,但不知怎么的,却没有一个人走动。这地方也好像不是自己已经生活了八十多年的地方,是哪儿呢?金永年纳闷了。
“金——永——年——”,声音来自头顶上,是从一片云上发出的。奇怪,老祖宗怎么会到云上去呢?
“小的在。”金永年不觉跪了下去。他浑身抖索着,不知要遭受怎样酷烈的处罚。
“金永年,你听着。”
金永年虔诚地俯下首去,他的手撑着地,地有些凉。
“你的好事来了。”声音有些嗡声嗡气。
“什么?”金永年不敢抬头,他没听清楚。
“你要有一个儿子了!”那声音似乎有些不耐烦。
金永年听到祖宗声音里有酷似“儿子”的字眼,但他觉得,自己一定听错了。
“本来你命中不该有子。上天念在你几十年来秉持善心的份上,破例赐给你一子。听明白了没有?”声音响亮而清晰。
“听明白了。不不!小的没听明白。”金永年的确不明白。
没有风,没有太阳或月亮,但周围却很亮。金永年偷眼四下看看,仍然很陌生。
“可是……您是说……怎么……”金永年语无伦次。
那个声音隐去了。云也倏乎不见。
金永年跪久了,膝盖有些痛。他用手撑着地,艰难地站起来。可又重重地摔了下去。
一片冰凉。用手抓抓,噢,是席子。轻轻地拍一拍,是床。
受了惊吓的金永年蓦地睁开了眼睛。一片漆黑,漆黑一片。定了定神,适应了屋里的黑暗,噢,是在自己的家里,在床上。
莫非自己死了?狠狠掐掐大腿,疼痛钻心,好好的。
原来刚才是一个梦。
这个梦是真的吗?不,梦怎么会是真的呢?真是老糊涂了。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呢?以前也经常做梦,可每一次做的都是噩梦呀!梦里,都是被老祖宗骂得狗血喷头的,每一次醒来都吓得一身冷汗。每一个梦里,他都看不清老祖宗的脸,也不敢看老祖宗的脸,就像这个梦里不敢看踩在云上的老祖宗的脸一样。是啊,自己没有为老金家添一个男丁,是自己有罪呀,他又如何敢看老祖宗呢?是自己想儿入魔了?是受老伴的触动,或者是因为可怜老伴才做这个梦吧?
看看老伴,她还在睡着,惨白的月光下,她的脸没有一点血色,脸上的褶子比核桃皮还稠。
即使梦是真的,即使上天真地可怜我,赐给我一个儿子来延续老金家的香火,又怎么能……老伴密而深的褶子割碎了他梦醒后残存的甜蜜。
昨天晚上的点点滴滴又如回流的血液,渗入他的记忆中。
最难熬的黑夜又不请自至。老两口躺在床上,怎么也暖不热被子。席也凉得吓人,要不是隔着夹衣,能把人冻僵。奇怪呀,时令刚刚中秋,小豆子的小茶壶嘴还整天在外面撅着呢,屋子里怎么就这样凉?
老两口你在床这头,我在床那头,各自唉声叹气。墙角的一只蟋蟀也凑着热闹,和着老两口叹息的节奏,把夜晚搞得更加惊心动魄。即将走到生命尽头的花脚蚊子也许意识到了这一点儿,拼命在老金和老伴裸露的脚踝处叮下去,似乎想把他们所有的血都吸干净。但心情极端烦躁的老两口谁也不想驱赶这讨厌的蚊虫。相反,他们认为,这蚊子就是代表列祖列宗前来讨伐他们俩的,谁让他们犯了人世间千年以来的大忌呢?该!
外面的风也没有睡,有的甚至通过窗棂纸的缝隙钻到了屋里。飒飒的风声使得夜的脚步更加轻盈,也使得老金两口子心里更加烦乱。
忽然,那头响起了“咚咚咚”的声音,床板也随着这声音有节奏地震动着。心情沉重的老金艰难地折起身子,他惊呆了。
老伴正跪在床那头,脸冲着门在磕头,咚咚的声音就是头碰在床上的声音,嘴里念念有词,只是听不清她说些什么。
老金慌忙坐起来,他跪爬到床的那头,想制止老伴的痴举。可老伴仍然很执着、很用力地磕着头,这回老金总算听清了她嘴里念叨的内容:“老天爷呀,行行好,可怜可怜俺老金家吧!要是有罪,就光惩罚我老婆子一个人好了,不要让老金家绝后吧!老天爷,他几十年的善心您老看不到吗?”说着,又连着磕了几个头,这几个头更加虔诚,因此,床板震动得也更加厉害。
“老婆子,你干啥?何苦来?就算老天爷不给咱儿子,咱也早就认了,你还磕头干啥?即使老天爷开了眼,要赐给咱一个儿子,这儿子会从土里长出来吗?别傻了,省得弄出个好歹来。睡吧,明天还要开张呢!”老金心如刀绞,他用力扳着老伴瘦削的肩,肩瘦,手也瘦,有些硌得慌;老伴的肩抖得厉害,老金的手也抖得厉害。
老婆子这才不情愿地躺下来。
夜,重重地压下来;鸡,也叫起来了。
他的动静惊醒了老伴。她睡觉总是很轻很轻的。
听了老金的叙述,老伴又惊喜,又怀疑,又害怕。
“老头子,你说的可是真的?”老伴的脸上发亮了。每一根皱纹都像是灌满了一种让老金觉得陌生的东西。
金永年明白,老伴的心情是复杂的。她一定是认为昨晚自己虔诚地磕了那么多头感动了上天,所以上天终于答应赐给她一个儿子了;可她又害怕自己年纪太老,难以担起这上天的重托。
可怜的老婆子呀,老金轻柔地抚摸着老伴额上深密的沟壑。
额头也硌手。老金的心又沉在水底。
“可是,你……”老金没有说出来,怕伤老伴的心。是啊,风风雨雨多少年了,她一心一意伺候着他,她的心和他的心是一体的,早已合二而一,永难分开了。他又怎忍心……
“我都七十八了是吧?你不相信我能生了是吧?”老伴的眼里亮亮的,老金觉得,这亮里有着他久违的东西。什么东西呢?老金回忆着。
腰姿细软,莲颈俯仰,肌肤如雪如缎,声音柔软得如同春天的风……老金的心灵深处款款走来了一个女子,那是待字闺中的她;那是刚成为自己媳妇的她;那是刚生下小严时候的她。
那么好看!好看得让所有的人回首,舍不得迈步,甚至舍不得收回眼光。
老金的心动了动。
“上天都下了旨意了,年纪大些有啥?我可不服这个老。”
老伴的声音充满了自信,这是一种强烈的信号。是一种对老金极富吸引力的信号,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挑逗。
久违了的感觉,这感觉能抓得住吗?
“可是……”老金踌躇着。
“可是啥呀,老头子,难道你真地糟了吗?你想违抗上天的旨意吗?”老伴鼓励着他。少女的风韵仿佛又回到她身上。
昨晚一直聒噪的那只小虫不叫了,它也睡了吧。它干啥了呢,也和它的伴儿做老金夫妻要做的事情去了吧?
夜很静,似乎在等待,也似乎在催促,在鼓励。
老金体内忽然平添了一种东西,这东西曾是他引以为豪的,可不知啥时候起,就远离了他。可今天,它竟然又回到了他的体内,没有先兆,不露痕迹。于是,体内热起来,一种涌动的感觉,一种急于做什么事的感觉,一种想表现表现的感觉,一种想破坏点什么的感觉,一种欲建立点什么的感觉,一种甜蜜无比的感觉。
老金抓住了这种感觉,他涌动了,做了急于做的事情;他表现了,破坏了,也建立了。他的心里无比甜蜜。老婆子非常配合,她也被甜蜜包裹住了。她的感觉和自己一样吧?老金想,富有成就感地、幸福地想。
天亮了。老金浑身都充满了力量。他的眼前也多了许多希望。天更加蓝了,蔚蓝里多了好些鼓励和赞许的眼睛;风更加柔和了,柔和里蕴含着许多只含情的手,像记忆中的娘亲一样轻轻地抚摸着他。他的脚步更加轻快了,说话的声音也中气更足了。
一切都像回到了过去似的,胸口也比过去蹦腾得快捷而有力。
十个月后,老金的老伴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消息御风而行,整个利津城都轰动了!大家奔走相告,把金记米店的掌柜八十二岁喜得贵子的奇闻送到来不及或无暇前来的人们耳中。小严的二媳妇去看做月子的外婆时,眼睛里再也没有了自傲和讽刺,而是充满了钦佩,许是老金老伴的心态改变了吧。风也格外殷勤,把这带有传奇色彩的故事传得更远。
太阳下,老金和老伴抱着儿子,儿子白胖的小脸沐浴在阳光里,小脸是一个无言的讲述者,在向每一个路过的人讲述着这个传奇。有时,老金故意把儿子白嫩的小茶壶嘴嘴露出来,向人们炫耀着,甚至,他把儿子的小茶壶嘴儿幸福地含在嘴里,眼里挂着泪珠。周围是人们羡慕和祝福的笑脸。什么叫老蚌生珠呀?这就是!什么叫铁树开花呀,这就是!什么叫好人好报呀,这就是!人们议论着,啧啧着,那神情,不亚于自己家时来运转,发了大财。
金记米店的斗更大了,价格也更加便宜。人们的眼里,米店的招牌更加光亮如新。太阳照在招牌上,给招牌镶上了一道金黄的边,那样圣洁,那样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