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博邑有乡民王茂才，早赴田，田畔拾一小儿，四五岁，貌丰美而言笑巧妙。归家子之，灵通非常。至四五年后，有一僧至其家，儿见之惊避无踪。僧告乡民曰：“此儿乃华山池中五百小龙之一，窃逃于此。”遂出一钵，注水其中，宛一小白蛇游衍于内，袖钵而去。
—《聊斋志异附录·龙》
“旺儿！旺儿！”王茂才夫妻俩声嘶力竭地喊着孩子可爱的名字，他们不得不相信并接受眼前残酷的事实，不得不承受这痛彻心肺的折磨。
不见了，不见了，那片云隐入了云海之中，再也分辨不清到底哪一块是托载着他们孩儿的云了。天渐渐暗了下来，老天爷似乎怕他们盛不下过多的苦痛才过早地降下夜幕一样，其实，夜晚人的感情才是最脆弱的啊。“该回家了，旺儿他爹！”老妻早已习惯这样称呼自己的丈夫。是啊，该回家了，可回家了又怎么样呢？家里已没有了可爱的旺儿的身影，只留下五年来旺儿生活过的痕迹；再也看不到旺儿乖巧的模样，只留下旺儿玩过的简单的玩具。
回家后会更加痛苦！
“旺儿，旺儿……”王茂才喃喃着，由老妻搀扶着，魂不守舍地往家的方向挪去。
王茂才的家在村里的东头，是三间新盖不久的房子，这还是旺儿七周岁时盖的，那时村里人都说，孩子越来越大，越来越乖了，茂才你们两口子可真有福气，老天爷这样照顾你们俩，赐给你们这么好的孩子，还是个能传宗接代的，有了这个孩子，你们就有指望了，有指望的人怎么能容忍自己的家还像狗窝一样呢？你们应该翻修一下房屋了！
王茂才夫妻，听乡亲们这么一说，也觉得非常有道理，就有了盖新房屋的打算。打那儿以后，两口子一心扑在为数不多的几亩薄田里，好让田地给他们打出更多的粮食；平日里省吃俭用，从牙缝里抠出一个又一个子来，好早一天能给旺儿建房屋，这时王茂才夫妻都这样想，建好房屋好给旺儿娶媳妇！王茂才这样想的时候，他的旺儿正趴在他的膝边，嘿嘿地笑着，小脸红嫩得就像地里长得最大的蕃茄一样。王茂才看着儿子，这上天赐给自己的宝贝，真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不知道怎样表达感激之情才好，反正，每天他们夫妻浑身都有着使不完的劲儿。
现在，房屋建好两年多了，好日子也刚开头，可他们的旺儿却被人夺去了，他们全部的希望也都成了泡影。旺儿，旺儿，你怎么样了？你知道你爹和娘想你吗？你受苦了吗？
快半夜了吧？王茂才心想。老妻也没有睡着，她刚才还在翻身呢，她肯定也在哭。她比自己还疼爱旺儿，旺儿被抓走了她心里肯定更难受，可她为什么不哭呢？王茂才有些纳闷，是啊，老妻为什么不哭呢？想了半天，王茂才明白了，老妻是怕自己因为她哭而更加伤心啊！老妻太好了，全部心思都花在他和旺儿身上。而自己呢？孬好还是个男人，有什么事儿心里都藏不住，有什么气都要发作出来，一点儿也不能体会到老妻的痛苦，只知道给她添愁。自己太对不住老妻了！王茂才心里很是自责。
村子里的狗又叫起来了，先是一只狗叫，后来全村的狗都跟着叫起来，最后惹得临村的狗也起哄一样叫。王茂才心里更不踏实，这觉也就更睡不着了。不是旺儿又偷着跑回来了吧？他已经跑出来一次了，现在再跑出来就更困难，再被抓回去受的处罚也就更重！王茂才想起小时候听老人讲的神话：织女从天宫逃出来，被王母娘娘派人抓回去后，受尽了折磨。旺儿是不是也会受到这样的折磨呢？王茂才心里忐忑不安着。
不对！狗叫得那样厉害，一定不会是旺儿回家了，旺儿要回来的话，不会弄出这么大动静的。是不是有贼人进村子了？他会到谁家偷东西呢？他会杀人吗？王茂才心里胡思乱想着。忽然，一种冲动涌上心头：贼啊贼啊，你好歹到我家来吧，来偷我家的东西，来砸我家的家什吧，来点我家的房子吧？反正我的旺儿不在了，我也不想活了，我都五十多了，还能有什么指望啊！本想好人能有好报的，可我王茂才，一只鸡都不敢杀，一条鱼都不忍宰，一只蚂蚁都舍不得踩，一辈子吃苦受累，得到了什么好处啊！我还是死了吧！
王茂才怨恨壅心，难以排解，真是难为了这个从来不敢怨天尤人的老实人了。
狗吠渐渐地平息下去，夜又沉重地压下来。
王茂才还是毫无睡意。
不！我不能死！我要是死了，旺儿他娘该咋办呢？她一个妇道人家能活下来吗？老爹老娘后半辈子又靠着谁呢？谁又在他们百年之后把他们披麻戴孝送到坟里呢？
唉，做人真难啊！还是想点儿好事儿吧！
王茂才想起了那件事儿，他的心里涌起了兴奋。
那是一个多好的日子啊！说来也真奇怪，不知怎么的，那天老妻说，她心里总是跳得厉害，左眼皮也不停地跳。王茂才跟老妻开玩笑说，是不是咱家要发财了？老妻嘲笑他说，想发财想疯了吧，做梦娶小老婆，想好事儿的吧？你也不想想，你家祖坟里有那棵蒿子吗？发财？谁不想呀，谁跟钱有仇呀！可钱跟咱有仇！走吧！咱们还是早点儿到地里去吧，多打点儿粮食，先糊住嘴，顾住肚子要紧，其他好事儿，让命好的人想去吧！
王茂才想到这儿，嘴角浮上来一丝笑意，想不到老妻还真能说！
王茂才记得非常清楚，那天太阳还没出来，他们夫妻俩就到离家很远的地里了，也不知道哪来的那股劲儿。虽是初秋天气，可那天早晨的风有点像针，扎得人有点儿疼，王茂才想埋怨老妻，为什么要催他，来得这么早。可他终于没有说出口。老妻太勤劳了，太不容易了，跟着自己，她受了不少罪。不能再抱怨她了。
正要下地干活，老妻忽然“咦”了一声：“老头子，你看地那头，咋像站着个孩子呀？”
“哪儿呢？”王茂才定睛一看，果然像是一个孩子，咳，还是娘们儿家眼尖，爷们儿到了五十，身体是一天不如一天喽！
“谁家的孩子，这么早就到这样远的地里了？真奇怪！”
他们跑着到了地的那头，豆苗都被他们不小心踩倒了不少，也顾不上心疼了，谁家的孩子呀，不知冻成啥样儿了呢！
老妻跑得快，她到了孩子身边，蹲下去，把孩子的手放在自己手里，然后，她又“咦！”了一声。
“咋啦？”王茂才急问老妻。
“奇怪，这孩子这么冷的天，在野地里呆了这么长时间，手一点儿也不凉！”
“不凉不好吗？难道你想让孩子冻坏你才不奇怪吗？”
老妻问孩子：“你是哪儿的？为什么到野地里呀？你家大人呢？”
孩子扑闪着两只大大的眼睛说：“我从来处来呀！我的大人就是你们俩呀！”
两口子听到这充满童心的回答，哈哈大笑，他们想，孩子一定是吓糊涂了。
王茂才夫妻还注意到，这孩子四五岁的样子，长得非常清秀，穿戴很光鲜，也很奇怪，衣服的式样他们都没有见过。但想到孩子是走丢的，也就没有忍心再问，他们想，就是问，恐怕现在也未必能问出什么来。
这一天，他们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地里一干就是一上午，而是迅速带着孩子就回家了。回去时，他们要抱着这个孩子，可孩子拒绝了。
旺儿跑得真快！现在，躺在床上的王茂才才真正明白为什么当时那么小的旺儿就能回答出那样奇怪的话，又能跑得那样快。唉！日子过得真快呀！
回到村里，孩子就直奔王茂才家而去，他对路是那样熟悉，像是早就在这儿住过一样。对此，王茂才夫妻也没有多想，他们正沉浸在对孩子的担心之中，想尽快给孩子弄点儿吃的，挡挡寒，人是铁饭是钢啊！
做好饭后，本以为孩子会饿狼一样吃饭，可没想到，他一点儿都没吃。
孩子刚来到一个生地方不适应，或者吃不惯咱家的饭吧！两夫妻相视着嘀咕。
夜里，王茂才夫妻商量着：先让孩子住在家里，家里虽然不宽余，可也不缺这小小的一张嘴。然后慢慢地找他的爹娘，等找到后，就把他送回去。看人家孩子衣服这样光鲜，肯定是大户人家的孩子。
几天后，王茂才让人给孩子做好了一个小床，免得他受委屈。
一个月后，尽管王茂才夫妻俩托人到处打听，想尽了办法，也没有等到孩子的家人来。而孩子，也丝毫没有想家人的意思，每天非常乖巧，没事儿一样。
王茂才心里更奇怪了。
这时，村西的老明子对王茂才说，老弟，你想过没有，这是不是老天爷看你们两口心眼好，有意赐给一个孩子，好让你们不绝后呢？
“真的吗？”王茂才夫妻半信半疑。
“可不！你想想，哪有平常人家的孩子那么早的天就被丢在野地里的，穿得又那样好？又那样乖巧懂事？现在你想想，孩子吃得那样少，精神头却那样好，好像不食人间烟火一样？”
王茂才一想，也是！怪不得孩子打第二天起就喊老妻“娘”了。除了没好意思叫自己“爹”以外，其他跟亲儿子有啥两样？
从那以后，王茂才夫妻就一心一意把孩子当亲儿子对待了。
孩子起名叫旺儿。希望他能给老王家带来好运，能旺他老王家，也能够旺他自己。
快五年了，五年了呀！就是喂个小狗，也有感情了吧？何况是个孩子呢，旺儿又是那样的聪明伶俐？
王茂才心里疼起来。
鸡叫两遍了。
老妻翻了个身之后，好像睡着了。睡吧，睡了我好一个人想旺儿。
王茂才又接着想。
白天，还没等他们夫妻下地干活呢，忽然来了一个老和尚，疯疯癫癫的，手里托着个破钵。不知道他打哪儿来，更不知道为什么偏偏到他家。奇怪的是，和尚像当年旺儿一样，第一趟就对屋子非常熟悉。更奇怪的是，旺儿远远地看到了和尚后，就吓得憋在屋里不敢出来了。
王茂才很气愤，他质问和尚：“你这疯和尚，你想干啥？看你把我儿子吓坏了没有？”
和尚不回答，只是“哈哈”大笑，笑得雪白的长胡子飘起来，像挂在绳上被风吹着的新麻。
老妻听到声音后，也急急地从屋里出来。
“旺儿咋啦？”老妻正在刷锅，围裙上溅了不少水。
“你知道这孩子是谁吗？”和尚说。
“我当然知道，他是我儿子。他叫旺儿！”王茂才大着胆子说。
“出家人不打诳语。他是龙。龙，你知道吗？”
“什么？……龙？……我不信！”老妻嗫嚅着。
“他是华山池的一条小龙。华山池一共五百条小龙，这厮五天前乘看池人不防备，偷偷跑出来了。我现在要把它抓回去！”
“五天前？那他就不是你说的什么龙了。他是我们五年前从地里拣来的，他是我们的旺儿！”王茂才老妻急了。
“施主，上界一天，凡间就是一年啊！阿弥陀佛！”老和尚单掌直立在胸前。
“旺儿他爹，你到屋里看看旺儿咋样儿了？”
王茂才急速跑到屋里。但随即就传出他“啊！”的一声。
“咋了，老头子？”
“旺儿不见了！我亲眼看见他跑到屋里去了！”
“那咋办哪？那咋办哪？”老妻也没了主意。继而，她对着老和尚咆哮道：“老和尚，你把我儿子藏哪去了？你还我儿子！你还我儿子！呜……呜……”
老妻瘫坐地上，痛哭失声。
“善哉！善哉！”和尚并不惊慌，也不为王茂才老妻的谩骂而生气。而是把他托着的钵子放在地上，并在里面注入半钵水。
一会儿，老和尚招呼他们俩：“你们来看，你们的旺儿在钵里呢！”
王茂才夫妻俩探过身来，仔细往钵里看，钵里的水深不见底，清澈如镜，奇怪，刚才明明看见和尚只加了一瓢水啊！
还是老妻眼尖，他最先看到了水里游着一条像蛇一样的东西，只是这东西是白的。看得久了，老妻看到小白蛇像认识她似的，朝她点点头。
“旺儿，旺儿！我是你娘！”老妻疯一样地大喊。
但旺儿这次像是没有听到，他再也没有往日的乖巧伶俐了。许是在老和尚面前不敢认她吧！
王茂才渐花的老眼也仿佛看到了水里的小白蛇，不，小白龙——他的旺儿。
“有情无情，无情有情。老衲去了！”老和尚拿起地上的钵，连同里面的旺儿，同王茂才夫妻单手作别，飘然而去。
头顶上，有一片云，在等着老和尚，老和尚驾云而去。那是一片白云。
王茂才老妻撕心裂肺地喊：“旺儿！旺儿！我的儿子！”这哭喊声像利剑一样，直刺天空，直追那片白云。
王茂才听着老妻的哭声，耳畔仿佛响起旺儿乖巧的声音：“爹！娘！我不想走！我不想走！……”声音远了，远了，听不见了。不，王茂才甩甩头，他压根啥都没有听见，只有呼呼的风声。
……
王茂才头痛欲裂，他恨，他恨那些不知在哪儿的华山池的主人，那个夺去了他儿子的恶人。凭什么！他这样善良，从来没有害过任何人！旺儿明明不想回到华山池去，为什么还要硬捉他回去！华山池不是还有499条小龙吗？何必还要捉我的旺儿回去呢？这些恶人！……
王茂才知道，天快亮了，要是再不睡，明天就不能下地干活了。旺儿没有了，但他们的日子还要过下去。
老妻说了一句梦话，王茂才没有听清她说的什么，但他知道，肯定和旺儿有关。
鸡叫五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