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天磊正欲再问,突然见门外匆匆跑进一个小兄弟来,那小兄弟神色慌张,跑到他的面前,道:“高少爷,不好了,汉生哥本是带着人搜寻夫人下落的,却看有两架日系作战机从空中掠过,昨日报纸说北平那边已经跟日本人开了战,如此上海怕是也要被卷进来,汉生哥特让我来请高少爷往仇氏林走一趟。”
在于家出事这段时间,日本人明争暗夺,对于上海公共租界的进攻掠夺就没有停止过,租界巡捕甚至已经被日军大规模替换,日军显然已经把租界当作了进攻的基地,战争一旦爆发,中国必会国将不国。
高天磊面色渐渐沉了下去。那小兄弟见他久未说话,便又叫了他一声:“高少爷。”他方才对候在一边的常胜道:“常胜快去开车。”
常胜立刻应了一声往门外跑去。
高天磊对密尔先生道:“密尔先生与白爷也算生死之交,那他就拜托您了。”
密尔医生点点头,道:“高先生快去吧。”
上海城门口果真已经设起了层层关卡,陆向天的军队已警惕地布岗围哨,想必早就接到了消息。
常胜刚刚开着车子要进城了,却见远处的河道旁围满了人群,透过窗子看过去,人群中间似是还躺着一个溺水的女子。
“停车!”
高天磊突然一声大喊,让坐在驾驶位上的常胜吓了一跳,险些将油门当了刹车。他一边问着:“少爷,怎么了?”一边手忙脚乱地把车子停到了一旁。
高天磊对他的话仿若未闻,用力地将车门打开,快速地朝着人群跑去。
“少爷,少爷,你去哪儿啊?”常胜也从车里下来,赶紧跟了过去。
那些围观的人大多都是城外的庄户百姓,与消息灵通的城内不同,这个时节他们大都还操心着地里一亩三分田的事儿,并不晓得城里的事。高天磊走近了,听到他们略带乡音的惋惜声。
“这姑娘长得细皮嫩肉的,怕是哪家老爷的小妾吃了罪才被扔到这城外的河里吧。”
“就是,生得也俊俏,真是作孽啊!”
高天磊抑制住自己就要蹦出胸口的心跳,一步一步地挤到人群前面去,当看清楚地上那女人的容貌之时,脑袋里轰的一声炸开。唐汉生的人全都笃定了是护山河的下游,这么长时间都没有一丁点她的音讯,他早就该想到的,他早就该想到的。
他拨开拥挤围观的人群,将她从地上抱起,她衣衫上的血迹已被冲得淡了,而她手腕处的一道深深的伤口也被泡得泛白。他将她凌乱的发丝轻轻地拨开,那一张苍白无血色的脸庞露了出来。
常胜大吃一惊,道:“少爷,于小姐怎么到了这里来?这可是河的上游啊。”
他并未回答常胜的话,只抱着她站起身来,一步一步地走到车子前,将她小心地放到了车子后座之上。
常胜道:“少爷,那我们还去仇氏林吗?”
他道:“去,不过就由你代我去吧,我要救她。”
高中义身为稽查局局长,在这时局这么紧张的时候,自是懂得明哲保身的重要,见高天磊竟然把奄奄一息的初阳抱回高公馆,他气得鼻子都要歪了。
高天磊对于他的训斥却是全然不顾,甚至直接将医生请到了家里来。高中义气得在客厅大骂:“臭小子,我告诉你!她的男人是仇少白!是当今驻沪大军陆家军的仇参谋,早就不是你那什么狗屁哥们儿朋友了!当心全家人都要被你害死!”
高太太虽也是担心,却更心疼自己的儿子,便上前劝道:“你就别吆喝了,生怕别人不知道是不是?”
高中义气得将手里的烟斗甩出去老远,坐到原木椅上,道:“真是个不成器的窝囊废!都已经是别人穿过的鞋了偏还要犯贱地贴上去!当年她老子差点就要联合李洪山毁了我们高家,这会儿这臭小子竟还是不知道收敛!”
高太太道:“行了行了,左右人现在已经在我们家了,就先依着他,后面再想办法将这丧门星送走不就得了。”
高中义哼了一声,道:“你生的儿子是什么德行你还不知道?他既然敢把人接回高公馆而不是他在稽查局的风流窝,就是打了将人藏到底的算盘,就算是送走也得先把他给我关了!”
高天磊其实能听到两人的对话,但也顾不得那么多。当他看到初阳手腕处那条很深的伤口时,心中已有所怀疑,直到医生告诉他,病人还怀着身孕需要特殊抢救之时,他方才彻彻底底地明白,她还是那个善良的小女子,亲手伤害自己骨肉这样的事她又怎么可能真下得去手?原来她早就计划好了一切,流产是假的,自杀是假的,她不过是为了逃,为了逃开那地狱牢笼一般的尘园。如此,她又怎么会傻傻地让人寻见?
医生带着的两个护士就要伸手给她解开衣带了,示意依旧站在床边的高天磊回避。高天磊这才回过神,道:“我先出去,就在门外等着,有什么事立刻叫我。”那护士应了一声:“知道了。”他才终是推了门出去,只是脑子里都是对她的担心,一不留神,险些一脚踩空摔到楼下去。
高太太赶紧上前将他扶住,心疼道:“你这个傻孩子,这又是何苦呢?你这样将人带了回来,那位白爷怎么能善罢甘休?”
他苦笑一声,并不回答母亲的话,只就着那楼梯坐了下去。
高太太又道:“天磊,就听妈一句话好不好,人我们可以救,但是救了必须送回去行吗?现在上海是个什么天儿,你比妈妈懂的,你就真的忍心让爸爸妈妈,让高家上上下下因为这个女人再遭受第二次危险吗?”
高天磊抬起头来,眼神里已是泛出了疲惫的红血丝,声音却异常坚定:“妈,我不能送她回去,她与少白之间的恩怨太重,若再回去,她这辈子便只能在痛苦中度过了。”
高中义也走了上来,却是冷喝了一声:“废话!别忘了当时让于正业彻底垮台,也有你的一份力。秦永昌不过刚来上海,若不是你把十年前的事重新翻出来,若不是你拿到的那些订单,仇少白能这么轻易地就将于正业连根拔起?若说痛苦,这女人留在你身边也一样生不如死!”
那一番话如同晴天霹雳,狠狠地打在了高天磊的胸口上,生生地将他原本以为可以作为自私一回的理由击得粉碎。他缓缓抬起头来看着高中义,高中义的双眉倏地皱起,道:“看什么,你老子我说错了吗?我告诉你,这个女人绝不能留!”
此时,本是代替高天磊去仇氏林的常胜回来了,他急急地跑进门来,见高中义与高天磊都在,便喘了口粗气,道:“老爷,少爷,大事,大事啊!”
高中义瞪他一眼,道:“有话就说,干什么大惊小怪的。”
常胜咧咧嘴看了看高天磊,便道:“老爷,少爷,刚刚我去仇氏林,正见仇老先生在处理内鬼呢,那场面,真是吓死人了!”
高天磊问:“什么内鬼?”
常胜道:“少爷还记不记得之前巡捕房在于家候着要抓的那个行踪诡异的人?就是那个总是隔三岔五在于公馆门前张望的那个,听说就是白爷之前的那个心腹陈力水。”
高天磊倏地从楼梯上站起身来,看着他,道:“什么?你说陈力水竟是宋志年与于正业的幕僚?这不可能!从头至尾若不是他的步步紧逼,仇先生也不会这么快就让少白对付于家。”
常胜道:“不是不是,那陈力水根本就不是什么幕僚,他要对付于正业也是真的,不过却不像之前说的做的那样,都是为了替白爷报仇。我一个下人本不该听这些话的,可好奇心害死猫不是,我还是作死地躲起来将事情听了个明白。”
高天磊急问:“说,你到底听到了什么?”
常胜哎一声,便将听来的往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十年前,竟是那个陈力水的兄长一起出卖了白老爷。原本陈力水的兄长是白家的管家,陈力水也是从小便跟着他在白家做工的。可那陈力水的兄长有个致命缺点--好赌,他甚至还偷了白家的一匹镏金玉鬃马来抵债。如此正被早已心存鬼胎的于正业抓了把柄,竟威胁要他将已准备好的禁品西药、西洋军火藏到了白家的仓房中,如此才有了十年前那场官商走私的大案。于正业答应陈力水的兄长,事成之后带他一起到上海吃香喝辣做人上人,陈家兄弟便当了真,甚至在出事那天晚上已经带了家中妻儿在码头等着。可心狠手辣的于正业又怎么会冒险留下这个火引,竟派人将陈力水兄长一家三口生生打死。所以,陈力水表面是为了给白家报仇,其实是在为自己的兄长报仇。
那匹镏金玉鬃马还在于公馆里藏着,那是前清皇室传出来的珍宝,现已价值连城,陈力水终是脱不了血液里贪婪的本性,他想要将这宝贝偷出来,却不知道宋志年也想得到这个东西,阴差阳错,陈力水竟与宋志年派去取宝的日本特工撞与一起,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如此,本就守株待兔多日的林德贵便得了机会,与青帮的人将两队人统统擒住了。
高天磊的双眉蹙在一起,早些时候仇少白就跟他说过,曾怀疑陈力水一而再再而三地瞒着他去找仇文海是别有用心,没想到背后竟是如此荒唐。高天磊问:“那现在呢,仇先生将陈力水怎么样了?”常胜打了个冷战,道:“陈力水被关起来了,仇先生说这毕竟牵扯到白爷的家事,所以要等白爷醒了亲自处理。而跟着陈力水的那几个青帮兄弟,还有那几个日本特工,全被当场毙了。”
恰在此时,关了许久的房门终是打开了,戴着口罩的医生从里面出来,高天磊便什么都不顾了,赶紧跑上前去,问:“医生,她怎么样了?”
医生道:“高少爷,伤者肺部有太多积水,现在已是出现了呼吸困难的症状,这里毕竟不是医院,若是可以,还是快送病人去医院吧,这毕竟是两条人命。”
高天磊的脑袋里瞬时乱成一团。
高太太赶紧趁机道:“天磊,就听医生的吧,左右你也不想这个女人出事。”
高中义也道:“对,要死也不能死在老子的家里,丧门星,晦气!”
门内又突然传来护士的声音:“张医生,病人的血压又下降了!”
医生皱了皱眉,见他尚还未回应,便道:“高少爷,晚一时便多一分的危险。”
高天磊双手下意识地握成了拳头,他从门外看向床上那羸弱不堪的人儿,终是开口,道:“送医院!”
那医生便赶紧又进了房门,让两个护士快些收拾把病人送去医院,高天磊则冲进去,直接将初阳背到了身上,道:“都让开!”
常胜也赶紧跟了上去,而待一行人匆匆忙忙地离去之后,高中义夫妇俩无声地对望了一眼,好似已经达成了某些共识。
上海的战争终是无可避免地爆发了,苏州河以北的地区甚至已经全部成了日本人控制的势力范围,租界大街上出现了大量的示威游行队伍。仇少白刚刚痊愈,便立刻被陆向天任命为第三军司令。在处理了叛徒陈力水之后,秦永昌便要求仇少白即日起立刻进军营,随时待命出兵。而国仇当前,他的心中却还被另一件重要的事所牵扯,他还未把他的妻子找回来…
当高中义亲自登门找到仇少白的时候,他正在与陆向天商议从后方出兵围剿日军之事。当唐汉生向他通报高中义是来告诉他初阳身处何地的时候,他立即撇下了一会议厅的将领,匆匆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