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一个月之久,于初阳的身体状况也终是稳定了,肚子里的小生命也健健康康地成长起来。只是在昏迷了那么长时间之后,再次醒来的她却变得不一样了,原本明亮而灵气十足的眼睛如今已失去了那动人的光彩,原本爱笑的她脸上再也没有露出过笑容。醒来之后的她,像是没了喜怒哀愁的一个木偶,就那样呆呆地看着前方,有时甚至几分钟也不眨一下眼睛。在医院的病床上,她总是喜欢那样安安静静地坐着,像极了乖巧地小孩子。
可当她开口对着高天磊喊“爸爸”的时候,却能无声无息地在人的心头划出一道血口子。高天磊忍住眼中的泪,将她轻轻地抱在怀中,自责与哀痛只让他喘不过气来,“初阳,你醒醒,我是高大哥…”
医院是清静养病之地,向来是不许大声吵闹喧哗的,可常胜从上了楼梯那一刻便开始大声叫着高天磊的名字:“少爷,少爷出事了!”
他那样的大声,只吓得初阳又变得焦虑起来,下意识地往将头深深埋在高天磊的怀里,嘴里喃喃着:“阳阳怕…”
高天磊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抚着,见常胜推门进来,便怒道:“干什么大惊小怪的?”常胜看了一眼躲在他怀中的初阳,心急道:“少爷,不好了,白爷正带着人往医院这边来呢!”
高天磊心中大惊,忙道:“他怎么会知道初阳在这里?”
常胜支支吾吾道:“是…是老爷…”
他的身子重重地靠在床背上,不敢置信,道:“父亲竟然出卖了我。”
常胜往窗外看了看,急道:“少爷,你若是不想让于小姐被找到,现在还是抓紧时间离开吧。若是白爷的人堵到了医院门口,就什么都晚了。”
高天磊将初阳紧紧抱在怀里,道:“跑,若真是他亲自带着人来,又如何逃得掉?”
常胜急道:“就用小时候少爷逃罚的办法吧,常胜留在这里拖延时间,若白爷真问起来,大不了我就告诉他相反的方向。”
高天磊道:“不行,虽然少白之前与我是兄弟,但他现在知道是我把初阳藏了起来,一定会暴怒,你留下太危险了。”
常胜哎呀一声,道:“什么危险不危险的,我就是个下人,白爷总是会念一下旧情分的。”说着,他抬头往窗外看,便看见仇少白着一身还未褪去的青灰色戎装,带着一批人驾马匆匆而来,马蹄踏过之处,甚至能看到在空中飞扬的尘埃,他着急地催促着,道:“少爷快走吧,再不走就真的来不及了。”
高天磊咬了咬牙,拍了拍常胜的肩膀,道:“谢谢你,常胜。”言罢,他将初阳从床上抱起,她那双无辜迷茫的双眼看着他,好似在无声地问要去哪里。高天磊对着她轻轻笑了笑,道:“初阳别害怕,高大哥就算是拼了命,也会保护你。”
因为身上穿着军服,所以当仇少白带着人闯进医院的时候,只引得人们阵阵恐慌,他却是顾不得了,直奔高中义所说的病房而去。唐汉生跟在他的身后,有医生出来问到底怎么回事,唐汉生便解释道:“无须紧张,仇参谋只是在找一位出逃已久的嫌犯。”
然而当仇少白把病房的房门推开之时,那病房里却已是独剩了常胜一人,他怒气冲冲地将常胜的衣领一把抓起,问:“他们人呢?!”
常胜依旧是那副憨憨的样子,道:“白爷是说少爷跟初阳小姐吗?他们早就走了。”
他更是怒不可遏,“去了哪里?快说!”
常胜动了动被他捏得有些窒息的脖子,咳嗽一声,道:“白爷,你先放开常胜吧,常胜都要喘不过气来了,还怎么说话?”
他道:“我警告你,不要耍什么花样。”虽是这么说着,却还是将手放开了。
常胜一得了空儿,便赶紧大口地呼吸了几下,又从桌上拿起水杯咕咚咕咚喝了起来。
仇少白猛地将他手中的杯子打到地上去,玻璃碴子蹦起老高,他怒道:“快说!他们去了哪里?”
常胜朝着窗外看了一眼,方才道:“初阳小姐说病房里闷得慌,要少爷陪着她去了后花园散步。”
他大喊一声:“汉生!”
唐汉生知道他是想要人去搜,便应了一声,对身后的人道:“走,去后花园!”
常胜却又哎了一声将人喊住,道:“等等,等等。”
仇少白怒瞪着他,道:“你又要说什么?”
常胜看了看墙上挂着的钟表,装出一副难为的样子,道:“白爷,其实初阳小姐情况…不是很好,若看到您带着这么多人搜查医院,情绪怕是又会激动。左右少爷陪着她出去也有半个时辰了,就快回来了,要不,白爷您就先在病房等等吧。”
之前高中义跟仇少白提过初阳醒了之后的状况,听常胜如此说,仇少白皱眉深思了一会儿,便道:“好,我就在这等着,若五分钟内还不见他们回来,我就算是掀翻整个医院都要将他们找出来。”说着,拿枪指了指常胜的太阳穴,道:“而若是你存心耍花样,我就让你跟陈力水一样死得尸骨无存!”
常胜已是被带到了窗边上,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后,当即打了一个冷战,道:“常胜不敢。”
然而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却仍未见到两人影子,当仇少白看到常胜多次有意无意朝着医院门口看的时候,方才恍然大悟,自己中计了,常胜是为了给高天磊拖延时间。
仇少白勃然大怒,将枪狠狠抵在常胜的额前:“敢骗我,你找死!”
常胜脸色发青,却依旧佯装着,道:“白…”
砰!
常胜的小聪明终是给高天磊赢得了时间,可他拿生命做的赌注到底却没能给他自己挣回一句解释的机会,话尚未说出口,子弹已是实实地射进了他的头颅,那清脆而骇人的枪响响彻整个医院的上空。
常胜的身子摇摇晃晃,随着枪声的消失而重重朝着窗外倒了下去。他望着身下的越来越近的水门汀地面,嘴角微微上扬起来,他曾说过,这辈子最幸福最快乐的事,便是做了高天磊的跟班,他憨憨傻傻被欺负了十余年,也是被保护了十余年,而今天,他依然觉得幸运,他用自己的命保护了高天磊一次…
常胜的猛然坠落惊得楼下的医患惊叫一片。
仇少白目光狠绝,大喊一声:“去给我追!”
那一声枪响太过刺耳,高天磊拥着初阳逃到了喧闹的大街上都能清清楚楚地听到。他的身子猛然一怔,初阳也随着他停了脚步,傻傻地看着远处的医院,喃喃着:“血…”
身后很快便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踏地声,正是仇少白带着人追了上来。高天磊低头看了她一眼,见她也正抬着头看着他,对视的那一秒,她莞尔而笑,像极了初见她时那纯净的笑脸,他甚至以为她是醒了,然而她却是歪了歪头,依然叫他“爸爸”。
马蹄声越来越近,想要在这个时候跑开已是不可能,他将她被风吹乱的发轻轻捋顺,忽瞥见身后是一个卖布匹的商摊,他便连忙抱着她躲到了那布匹中间,那摊主刚要喊,他便隔着老远扔出几个银圆去。那摊主立即喜上眉梢,果真不再说什么,看了看从远处而来的人马,立刻猜到了什么,立马往他们的身前放了一个大大的广告板子。
那广告板子许是从电影院里捡来的废弃画报拼成的,对着两人的正巧是画着图案的那一面,是前段时间孟丽丽主演的第一部电影,名字叫作《春暖人间》,画报上正是孟丽丽的画像。初阳伸出葱玉似的两根手指,在上面轻轻地划着,指甲在画面上发出的细微摩擦声,竟让她像小孩子一样咯咯地笑出了声。
仇少白正骑马而过,正听得那声极为熟悉的笑声,下意识地将马勒停在了布匹摊前,正急切地往四周看,那天空中却突然发出了隆隆的飞机轰鸣声。
有人大喊一声:“日本人打过来了!”街市上的人群便一下子惶然起来,初阳也被吓了一跳,刚要喊出声,却是被高天磊一把捂住了嘴,将她紧紧抱在怀里。那唔唔的声音被急于逃命的人群的哄乱声盖了下去。仇少白将马身转了个圈儿,双目微眯,就要朝着布匹摊而来,空中却突然传来又一声巨响,一阵腾腾热气扑面袭来,唐汉生大喊一声:“白爷,仇氏林那边出事了!”
仇少白朝着远处看了看,双眼立刻被那火光映得通红,他大喊一声:“走!”便立刻拽动缰绳,朝着仇氏林的方向而去,而他急切想要找到的人就此错过,终是差了那一步…
高天磊拥着初阳自布匹摊里钻出来的时候,街上已是一片混乱,人们喊着叫着只让初阳吓得捂了耳朵,额前都是密密麻麻的汗。他便干脆弯腰将她背在身上,朝着码头走去。既然高家已是容不下她,那他情愿就此与她浪迹一生,不管她是痴,是傻,都要拼尽所有护她下半生的周全。
码头上也是混乱一片,挤满了往外地逃生的人,高天磊背着初阳吃力地往卖票处挤,以往这种事都是常胜来做,现在他做起来才知道有多么不容易。想起刚刚那枪声,高天磊的眼眶一下子红了,他将初阳往上掂了掂,却因为身后人群的拥挤而被推了一个踉跄,石台边一个老妇人的摊子都要被推翻了。
他赶紧伸了手去扶,那老妇人看着伏在他肩头的初阳,突然怔了怔,眉头紧蹙,盯着她看了半晌。高天磊帮着老妇人把摊板上的小玩意儿摆好,早已被远远地推出了抢票队伍。他回头看了看初阳,见她正对着那老妇人笑,便问:“您是?”
那妇人从自己的衣兜取了一个红梅荷包来,递到初阳的手里,初阳便当即开心地弯了嘴角,把荷包放在高天磊的背脊上玩耍起来,似小孩子似的咿呀说着什么。那老妇人道:“一年前,这位小姐曾在老婆子的摊上买过荷包的,她这是…”
那老妇人并没有把下面令人难堪的字眼说出口。高天磊对她点了点头,笑了笑,只道:“原来那荷包是从您这儿买的,她…生病了。”
那老妇人低叹一声,道:“真是命苦的孩子。”又问:“怎么,你们这也是要到外面避难吗?是去哪里?”
高天磊望了望那长长的买票队伍,道:“去哪里都好,现在一票难求,能上得了船就已经是奢望。”
那老妇人点了点头,突然弯下腰在摊下那一堆锦盒里翻了起来,不过一两分钟的光景,竟变戏法一般从里面变出了两张船票来。她道:“来,这个给你。我原本是要等着我儿子回来一起逃到山东老家的,儿子没回来,今天怕是走不成了,就送给你们吧。”说着就要往高天磊手中塞。
高天磊拿手一挡,道:“老人家,这可使不得,票您收好了,说不定您儿子一会儿就到了,我会想办法买到票的。”
老妇人眼中突然涌出了泪来,嘴角却是又向上扬了扬,非把票塞到了他的手里才罢。她道:“到不了了,我儿子原是报社的记者,早就死在了日本人的手里。我拿着票,等在这里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如此还不如送给你们,让你们逃得一条生路。”
初阳抬起头来看着她,低声道:“不哭…”
那老妇人便苦笑着将眼泪擦去,抚了抚她的发,道:“好,我不哭,你们也快去逃命吧。”
身后的爆炸轰鸣越发大声起来,高天磊感受到初阳在自己身后颤抖,终是决定接受这两张船票,拿着票对那老妇人鞠了鞠躬,道了一声感谢,便匆匆朝着检票口跑去。
船外是拥挤的买票求生的人群,而船内也是一样的混乱。因为是一艘再普通不过的客船,条件本就恶劣,在这样的情况下,那为数不多的厢房座位早就被抢得干净。
人多拥挤,高天磊担心初阳不小心被伤到,便将她从背上放下又揽抱在怀里,好容易才在最前面的露天船舱里找到了落脚之处,便赶紧把初阳小心地放下,自己也在她身旁坐下。刚坐下,船突然随着浪晃了一下,吓得她扑进他的怀里,大喊大叫道:“不要吃阳阳,大鲨鱼…不要吃阳阳…”
高天磊似是被千万支电流击过一般,想起他曾经查到的一些往事,身子猛然一怔,将耳朵离着她的唇更近了些,问:“初阳,为什么…”
她似懂非懂地摇摇头,依旧闭着眼睛,道:“阳阳乖,不要吃阳阳…”
高天磊看着她那样依赖地抱着自己的身子,怔了一怔,而后突然笑了,第一次大胆地低头亲在她的发上,轻声道:“小不点,原来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