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月静静坐了一会儿,凝神提气,仿佛又听到了嘤咛的哭声。
“我当真不是做梦?”她不禁心中好奇,轻轻跑出雅间。
细微的抽泣声断断续续从不远处的“牡丹阁”传出。她蹑手蹑脚地凑了上去,微微探出半个脑袋。雅阁的门半掩着,从她的方向,刚好可以看到屋内的一对男女。
男子眉目清奇,面容俊逸至极,身上的玄色长袍,好似一条墨龙,雄浑而不张扬,更添倜傥风流。
一旁的女子着白色襦裙,窈窕的身形若隐若现,如缎的乌发披散在身后。她虽然未施粉黛,但那清澈俏丽的眉眼足矣令百花失色,皓月娇羞。
好一对璧人,出月心中暗叹。
“茵茵。”男子的声音温和而有力,“三年期满后我便带你远离这是非之地。”
“好。”名叫茵茵的女子嫣然一笑,虽然身着最为朴素的粗布襦裙,竟然那样美丽,出月仿佛看到她的身后,漫天的雪花中,清幽的腊梅次第开放。
荣安城不仅是富庶的都城,更是浪漫的都城。早就听闻上元佳节的时候,年轻的女子们红妆出门,十分好看。有青年男女倾心彼此,也会相约赏灯。
雅间内的一对璧人相视而立,眼神中只有彼此,出月心中又是欣喜又是羡慕,恍然觉得这种偷窥的行为令人不齿,于是悄然转身离开。
刚走了两步,便听到了“噔噔”的上楼声,声音嘈杂繁多,似乎来人不少。出月定睛一瞧,为首的竟然是今日被她戏弄的华服公子!
出月心中顿觉不妙,连忙调转方向拔腿便走。
“站住。”华服公子懒懒抬起右手,食指移向出月的方向,“哈哈,冤家路窄!”
出月尴尬地笑笑,“既然路窄,草民哪敢污了公子的眼,这便告退。”
“想走!”出月未来得及转身,那人早就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扣住了她的手腕。那公子只觉手中温软细腻,再看眼前的女子,虽然穿着普通,模样却十分俏丽。他的声音不自然地放低:“能被公子我看上也算是你的福分,来,陪公子喝两杯。”
出月何曾被人这般戏弄,终于忍无可忍,怒道:“登徒子!”
华服公子笑得放肆,“真是只伶牙俐齿的小猫!”
“公子且慢”。声音平和温润,似清风掠过琴弦。
只见“牡丹阁”中缓缓走出一人。正是方才与那美貌女子互诉衷肠的英武公子。
“周……公子。”华服公子一愣,旋即笑道:“你怎么会在这里。”随即似乎明白了什么,斜眼向“牡丹阁”望去,隐约可见一人的背影,即便看不到面容,垂肩的乌发,窈窕的身形,无处不流露出绰约的风姿。
见华服公子不断向屋内的女子张望,周姓公子不悦地皱起了眉头,抬步上前,正好挡住了他的视线。
“想不到妻妾成群的周公子,也有空在这里幽会美人?”他旋即大笑,“不知是否有幸和周公子小酌两杯?”
墨袍公子淡淡一笑,“能得公子相邀当真荣幸,只是……听说令尊今日设了家宴,公子怎么还在此处玩乐?就不怕赏花误了时辰?”
华服公子讪讪一笑,放开出月的手,道:“本公子有事在身,不打扰周公子金屋会佳人了。”随即挥手示意家丁离开,临走前还不忘狠狠地多看出月两眼。
出月终于松了一口气,忙向他道谢。
他目光轻扫这红袄少女,只见她乌发垂肩,面容素净,周身并无过多的饰物,唯独腰间用丝绦坠着一把小小的木梳。他的目光在那把梳子上停留片刻,道:“你可知那人是谁?”
出月摇摇头,问道:“难道是京城权贵么?”
“胆子倒不小。”他低声道。
出月尚未明白他话中的含义,那人已经转身离开。似乎听到他还说了一句,“竟然敢在屋外偷听!”出月嘿嘿一笑,连忙躲进了“菡萏阁”,生怕华服公再来生事。
街上小贩的吆喝声一声比一声高,自芙荣楼远远望去,街上人流不息,沿街的店家挂起了彩灯,绚丽多姿,暖光荧荧。随着越来越多的花灯亮了起来,爆竹声也响起来了,“噼啪噼啪”声不绝于耳。随大人外出的孩童跑来跑去,一会看看这个,一会看看那个,前后相拥“咯咯”调笑着,好不热闹。
再远一些,依稀能看到郊外的景色。晒谷场的火把点燃了,热情的荣安百姓围着火把翩翩起舞。出月看着看着,忽然觉得一种熟悉的感觉自身后而来,恍然回头,便看到了微笑着的路子徵。
“你!”出月不满的情绪胀满了小脸。
她分明在生气,杏眼中多了水雾,一张脸涨得通红。
“看这是什么?”路子徵从怀中掏出一方折叠整齐的帕子,交到出月手中。
她将丝帕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眼中满是希冀。
他修长的手指于她眼前穿行,将那方帕子缓缓打开。
帕子中包裹着一对耳坠,银针为钩宛如月牙,下方悬垂着一朵小灵芝似的耳坠,仅有小指盖般大小,却雕着祥云刻着金莲,当真是独具匠心精妙绝伦!
“真好看。”出月将双手凑到眼前仔细打量。“这是……送给我的?”
他并不应她,望着她欢喜的样子,自己也笑了起来。
“我帮你戴上。”
“嗯。”出月乖乖站好,书上说男女授受不亲,可是她不讨厌子徵离她这样近,甚至很喜欢他照顾她。
他的手指轻捻她的耳垂,她顿觉****难耐,颇有些抗拒。
“好痒”。出月不禁“咯咯”地笑出了声。
“别动!”路子徵的语气越发温柔,亲手为她戴上如意耳坠。
出月本就纤弱,双耳的坠饰令她更显高挑。就在此时,她的肚子忽然不争气地叫唤起来,窘迫极了。
她像一只兔子般逃离他的温柔,嚷嚷道:“我饿了,我饿了。”
出月本来要责备路子徵一番的,无奈她是贪婪的女子,一对耳坠就把她收买了,加之一口气吃了三碗圆子,便把路子徵失踪的事情抛到了脑后。
灯市依旧热闹非凡,二人却不得不归。天色渐黑,地面因冰雪的覆盖十分难走,出月只得慢慢地跟在路子徵身后。
“子徵?”
“我在。”
“你说师父明天会不会责罚我?”
黑夜仿佛一张巨大的网,缓缓落于二人身上,路子徵的眼睛里满是笑意,她却看不到。
“放心,我自会向师兄替你说情。”
“谢谢小师叔。”出月心中总算松了一口气,却因踩到碎冰到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后仰去。
路子徵只觉她的身形忽然变化,连忙握住她的右手,稍稍用力,便将出月带入怀中。
出月还未来得及惊呼,就被突如其来的怀抱所淹没。如此冷的冬夜里,他的怀抱竟然是温热的。
“哎呀!”出月懊恼地从路子徵的怀中挣扎出来,如果是白天,他一定看得到她通红的面容。可她的手仍在他掌中,她挣扎着抽离,他却紧握不放,于是这一路再没有放开。
“月牙儿?”
“嗯?”
“喜不喜欢和我在一起?”
夜有些安静,出月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声比一声高。其实她是喜欢的,可嘴上不能服输,“才不呢!你总是欺负我,还……还占人家便宜。”
路子徵几乎笑了,“月牙儿,你为我跳一支舞,可好?”
“我不会跳舞。”她咕哝道。
“哦?”路子徵疑惑道:“莫非夜夜在桃花林中跳舞的是狐仙?”
“是呢。”出月“咯咯”一笑。
“明天……我就要入朝了。”
她并未再说一句话。
路子徵只感觉到那只纤细的手在寒夜中微微颤抖。
是夜,出月在床上辗转反侧,心中烦闷无比。于是穿上小袄,在院中练习了一套柔拳,直至精疲力竭,才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次日清晨,她的精神格外好,如往常一般到书斋给师父奉茶。顾锦文面色红润,一脸安详,看来昨日进宫,吃了不少滋补佳品。
“师父。”出月怯怯地唤了一声。
“出月。”顾锦文的声音平淡沉稳,“昨日下山玩耍,可曾闯祸?”
“当然不曾!”出月歪着脑袋,先想到了被糖葫芦砸中的华服公子,又想到了芙荣楼上的一双璧人。
东厄山的首席大弟子不爱说话,独喜在书斋读书写字,出月便在一旁沏茶研磨,偶尔也会偷偷观察师父都读些什么书,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竟然已有十年光景。
今日顾锦文只顾读书,并无太多异常。出月突然间想起了路子徵,不禁愤恨起来,心中暗骂骗子。这个骗子说师父罚她面壁,这个骗子骗她抄写了几个时辰的经文,而她,竟然这样傻傻地被他戏弄了。
出月像一只发发狂的小牛犊,一口气冲到了路子徵的房里。叫嚷着,“你这个坏人!”推开房门,只看到叠放整齐的被褥,干净的房间,以及小几上业已绽放的蓉菱。
蓉菱花大如银盘,紫色的花瓣如罗衣般层层叠叠剥落开来,花蕊纤弱娇小,穿梭其间妖娆非凡。蓉菱已开,他却走了。莫名的惆怅不知从何而来,却令她心口忽然一痛。
这几日,出月有些心不在焉,白日里昏昏沉沉,夜里却又无比清醒。深夜难捱之际,她总在院中打一套拳再入睡。子徵走了,东厄还哪有一丝生动?
再次热闹起来,是因为一个人的到来:平成王世子周晋轩。
今日,周晋轩要在东厄山举行冠礼。京城权贵,名门士族,甚至荣安成里的闺阁贵妇都发来了喜帖。
但凡仓平的男子,二十岁皆要束发行冠礼,已示成人。路子徵文韬武略,十八岁嘉礼,从那时起便已经出入朝堂。
传言平成王妃美艳贤惠,然而多病早薨,只留下独子周晋轩,平成王感念亡妻贤惠,并未续弦,对这个儿子十分放纵,二十岁也不曾加冠。世子顽劣非常,亦不愿加冠,如今已然二十有三。
关于周晋轩的传言,竟是些顽劣、不羁,令人不齿的事情。仅有一点被世人称道:平成王夫妇的儿子果真英俊!
平成王世子加冠的消息在京中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待字闺中的女子各个蠢蠢欲动欲动,竟打起了当世子妃的念头。
近来还有传言称世子身旁常伴美貌娈童若干,原来英俊的世子竟然有断袖之好!
令出月意想不到的是,整个东厄山的女弟子,居然都去大殿偷看那个所谓的平成王世子。
晚饭时候,出月偶然听到两个师妹悄悄议论今日大殿之事。
一人道:“我还是觉得子徵师叔更加俊美。”
另一人答曰:“子徵师叔乃是东厄第一人,可他从来都对我们一板一眼的,像个长辈。今日殿上世子对我笑了……我从来没见过那么俊俏的模样。对了,还有贵气袭人的杜尚书。若我将来能修得她十分之一,也会此生无憾。”
“是呀,锦文师叔与杜尚书一同为他加冠呢,听说杜尚书年轻之时也曾在东厄清修,与我等颇有一段渊源。”
出月也曾听说尚书杜荣仪之事,当下十分好奇,便跑到师父顾锦文那里打探一二,谁知师父今日竟似饮了酒,独自坐在书斋中发呆。
记忆中未曾见过这样的师父,出月不明所以,便远远退出书斋。今日心烦意乱,直至夜深人静,仍然难以入眠,出月只得披衣起身,又在屋外又打了一套拳。
渐渐地有些倦了,她便躺在屋前的大青石上,抬头看向漫无边际的黑夜,感叹自己如蝼蚁般渺然。
女弟子们的房间,在东厄山的最高峰,屋前有一块大青石,平坦如卧榻。自出月来到东厄山上的那日起,大青石就稳稳地置于屋前,她最喜欢在炎热的夏季夜里躺在石头上纳凉,抬眼细数天上的星芒。
此时是寒冬,这一卧便觉周身冰凉,可出月的意识却无比清醒起来。十年来斗转星移,连子徵亦离开了这里……
今夜月亮又圆又大,遮住了周遭的星光,出月不禁轻轻叹了一口气。
讥讽声忽然从屋顶传来,“花拳绣腿!”
出月立即反应过来,有人说她方才那套拳是花拳绣腿!
她杏眼圆睁,怒目向上望去,只见一人懒洋洋地坐在屋顶上,墨色的长袍隐在了黑暗中,唯有一双清亮的眼睛,带着薄薄的雾气看着她,东厄山向来不留生人,而此人不就是昨日的周姓公子么,那他岂不是传说中的平成王世子?
联相到当他那些令人匪夷所思的传闻,出月不禁一阵恶寒。
“下来!”出月怒道。
“上来!”周晋轩微微一笑。
见出月不为所动,他忽然笑道:“莫非你不敢?”
出月还真是被激怒了,凭着自己三角猫的功夫——其实是顺着屋后的梯子,爬上了屋顶。
“胆子倒不小。”这是周晋轩第二次这么说,眼睛却没有看她。出月在他身旁坐下,顺着他的视线远眺,既可以看到西边繁华的荣安城,也可以望到北边庄严的仓平皇陵。
仓平皇陵宏大肃穆,即使是在月色中,也清晰矗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