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言你有美妾数十人,是真的么?”出月望着他,笑出声来。
“你信么?”周晋轩反问。
“不信。”出月摇摇头。
“为何不信?”他倒想听听她的回答。
“若你家中真有美妾数十人,哪敢半夜幽会佳人,又怎会在东厄山赖着不走?家里的那群美妇岂不是要将你挫骨扬灰?”她一板一眼,好像似亲眼看到过似的。
夜凉如水,周晋轩的双唇抿成一线,显然是极力压制着喷薄而出的笑意,“想不到你是东厄的女弟子?”
出月被他这么一看,心下莫名地紧张。
周晋轩似乎早就看透了她心中所想,笑了笑,“你放心,我不喜欢你这样的黄毛头丫头。”
心思被人看穿,出月不服气地怒了努嘴,“我也不喜欢你这样的断袖之辈。”
“哦?”此时他正眯着眼睛,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觉察到他眼中的危险气息,出月不敢再言,只得躲到一边。心中却极为不满:你这登徒子,仗着轻功好,三更半夜在女子们的卧房附近盘桓,伺机图谋不轨,当真无耻!
望着出月的表情越来越凝重,周晋轩顿觉好笑,“我叫周晋轩,你呢?”
“我叫林出月。”出月眨眨眼睛,转念又想,她本就知道他叫周晋轩。
出月一时后悔,眼神中多了懊恼和不甘。
“林-出-月?”周晋轩反复琢磨,东厄山上官宦子弟众多,女子却十分稀少,仅有的几位都是贵胄千金。况且周晋轩自认为对京中年方八岁以上、双十以下的女子了若指掌,他却不曾知道哪家千金如此……大胆有趣。
因昨夜睡得太晚,出月醒来后只觉头痛欲裂。好在师父今日进京,她便有机会坐在案前打盹。
忽然一人轻轻从屋顶跃下,见守值的丫头竟趴在桌子上打瞌睡,眼中闪过一丝轻笑,随即指尖微弹,出月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来人绕到出月身后,径自上楼。顶楼的藏书阁有不少鲜为人知的古书,还收录了东厄山弟子的身世族谱。
此人显然对古书不感兴趣,于书架之间踱步许久,终于在“孝惠三年”的铭牌前止步。架子上有十余个锦囊,锦囊上题有弟子姓名,他挑出其中一个,轻轻打开来查看——里面仅有一本薄簿:路子徵,孝惠三年,师从程怀德,孝惠十三年春,入京为官。
剩下的便是大段空白,毫无半点字迹。
他有些难以置信,将薄簿仔仔细细检查,发现除了仅有的一句话,果真空无一字。
他将锦囊放回原处,发现这孝惠三年仅有一名女弟子入学,于是轻轻取出锦囊中的小簿。上书:林出月,生于孝广十五年,父亲林盛,母亲姓名不详。孝惠三年,出月师从顾锦文。
目光沉静许久,只听得那人一声叹息,转身离去。
这几日以来,出月在书斋中阅读《临阳长公主传》,细细研究了顾锦文的批注,大受启发,心中也渐渐萌生了一个信念,她要去皇城,去做一名女官,像临阳长公主和杜尚书那样的女官!
“像临阳长公主和杜尚书那样的女官?”顾锦文重复着出月的话。
“是。”出月神色认真。
“你可知她二人为官之年,都不得婚嫁?”顾锦文笑望着她。
“那又如何,师父不是至今未娶么?”出月抬眼望去,果真看到顾锦文唇须抖动,慢慢吐出两个字:“劣徒!”
出月连忙笑着跑开,师父为什么至今未娶,出月不知道。可历代仓平国的礼部尚书,却都是惊才绝艳的女子。在仓平国的律法中,礼部尚书必须是圣洁的处子,将其美貌与才华奉献给仓平的黎民百姓。礼部尚书就任,纵然是皇帝也要沐浴斋戒三日,亲自为尚书加冠授印。尚书则须跪拜历朝皇帝的灵位,发誓任职之年,坚守完璧之身,自此守护仓平疆域忠心不二。
临阳长公主南荣姝十七岁任尚书一职,推崇古时礼典法制,提拔了不少寒门学子,一时间仓平百姓多以读书习字为荣,民间的女子也都纷纷到书院学习,几十年间仓平国一派文化繁荣。长公主曾赴各地考察求学,坠马落下顽疾,任尚书二十三年,终因旧疾复发辞官,常年居于安宁殿。
数月前长公主薨,徒留后人无限扼腕。
长公主之后,丞相之女杜荣仪官拜礼部尚书。杜家乃仓平望族,丞相杜贤辅佐两代君王,德高望重。他的两个女儿杜荣华、杜荣仪分别是当今皇后和礼部尚书。杜家一时显赫,荣宠无人能及。
杜荣仪十五岁为官,十八岁便荣升尚书,统领尚书局已逾二十载,为人处世颇有长公主遗风。
杜荣仪曾耗时五年,绘制出仓平及周边疆域万里长卷,一山一河一沟壑清晰可见,又于三年前开始编纂长公主多年的见闻杂记。
要说这杜荣仪多年来的功绩,竟不在长公主之下。
更让出月觉得荣耀的是,杜荣仪是掌门的同门师妹,是东厄山百年一遇的才女。
出月比从前更加用功,仓平的法典、人文地理志、以及传奇小说,她尽相阅览。东厄山的书斋藏书无数,自然不能全部读完,有时捧着书卷,俯身跌入浩瀚的书海,游弋其中不能自拔,犹豫挣扎许久,才发觉自己竟然在一堆卷轴中昏昏睡去,令她懊恼不已。
这十年来,她又有那一日不努力,为的只是有朝一日能和子徵比肩,可上天偏偏和她开了个玩笑,待她终于能站在他身旁时,他却远离东厄,着一袭官袍,于銮阳殿上,遗世独立。
走走停停间,时间如同皓月的光轮,清辉流转,周而复始。
此时已是初夏。
顾锦文低头抿了一口清茗,唇齿见清香四溢。
“徒儿的手艺,倒是越发精进了。”
“谢师父夸赞。”出月心花怒放。
“你果真想入朝为官?”顾锦文话锋一转,同时盯住出月。
师父已过不惑之年,目光中满是慈爱。他并无妻儿,十年来视出月为己出。自母亲过世,出月再也没有回过家,一直在东厄山与师父相伴,十年间,少不了师父的照料。每次下山便衣游访民间的时候,他们就像是平常人家的一双父女。
此刻看到师父复杂的神情,出月竟然有了不舍。
“一入朝廷,便要与你的父亲同朝为官了。”顾锦文喃喃道,仿佛自言自语一般,随即抬眼望向窗外,院里的花草十分茂盛,惹得一片莺莺燕燕。
“这些年,为师教你读书、习字、观天文、识地理,却不曾告诉你,这世上之事,是一卷更大的书。”
一入皇城意味着什么,出月并不明白。
次日清晨,青天白日格外明朗,出月如往常一般来到书斋。
“研磨。”顾锦文思虑良久,缓缓吐出两个字。
出月立于他身侧,只见顾锦文拂袖而坐,宽大的衣袖层层叠叠,像天际的云朵。
顾锦文的小楷极为秀美隽永,有国书之美誉,长公主在世的时候,最喜欢研习他的书法。此时,他手指微动,笔端行云流水,挥洒自如。
书写完毕,顾锦文默默读了一遍,将那幅字装入信封中,交与出月。
“今日你便下山,将此信送往尚书官邸。”顾锦文看着出月,眼眸有些颤动,再无其他吩咐。
出月将信收入怀中,右手覆于左手上,深深地向顾锦文弯腰施礼,“师父,让徒儿再为您奉一盏茶吧。”
多年来,出月仿佛珍视宝玉一般小心翼翼地保管这师父的茶器。
悬乎高冲,茶叶在水中辗转飞舞,温热的水雾浸淫着淡淡的茶香,似乎飘进了出月的双眼,趁师父不注意,出月别过脸去,用衣角狠狠地抹了一把脸。
母亲离世的时候,出月只有七岁。
出月的父亲是当朝御史林盛,母亲是岷西国人。
母亲是个纤弱美丽的女人,眼眸如星乌发如瀑。从出月记事起,父亲每每到后院探望母亲,总被母亲拒之门外,久而久之,父亲再也不来,而母亲一直郁郁寡欢,直至离世。
小时候,哥哥妹妹不同她玩耍,甚至是府里的下人们,也不待见这对母女,她们说母亲是岷西国人,还说她根本就不是林家的孩子。
自先皇以来,仓平与岷西边境的战事就不曾停歇,二十多年来双方多有交战。岷西国位于仓平的西南,山川河流密布,易守难攻,令圣上十分头疼。而曾经去过岷西国的人都说,那是一个民风淳朴,如人间仙境一般美丽的地方。因而出月自幼便对岷西国十分好奇,但愿有朝一日,能够踏上母亲的故土,带着她深深的遗憾回归故里。
母亲走的那一年,出月被送往东厄山。父亲大抵再也不愿见到这个庶出的女儿了吧,十年来没有一封书信,一句问候。每当佳节来临,其他弟子回家探望亲人的时候,出月便显得格外没落,很多时候,都是师父陪着她,教她读书写字,作画博弈。甚至连她自己也开始怀疑,她究竟是不是林家的孩子。
而此时此刻,出月心中默念,如若有朝一日出人头地,定会报答师父的养育之恩。初月对着山门又鞠一躬,然后背着行囊,向山下走去。
荣安城笼罩在温热的日光下,明亮艳丽,宽阔而笔直的街道气派宏伟。出月一路询问,沿着街巷闹市前进。上元节那日来得匆忙,只知上元节热闹非凡,原来荣安城内平素也是十分热闹的,街上的女子们衣着华丽,与东厄山的满眼黛青色大不相同,各个珠玉宝钗,尽是红衫紫袍,明媚之至。
忽然间有一些躁动,行人纷纷往两旁躲避,出月亦被挤到一旁,不得不仰首观望,听得杂乱的马蹄声从不远处传来。
头一次见到威严的皇家军队,马背上的兵士铁衣银甲,在日光下寒芒四射,为首的少年并未着铠甲,玉冠白袍,紫玉腰带,衬得面如美玉,英气非凡。
出月看到他,心头一热,不由自主叫出声来,她的声音在人群之中太过渺小,顿时被嘈杂的街市所淹没。
“子徵,子徵。”出月呼唤,可马背上的路子徵并未听到。
出月从未如今天这样仰望过他,原来子徵是那样俊美洒脱。未着戎装却隐约流转出将军般的威仪,他剑眉从容、朗目清晰,眼神中的温和掺杂了些许坚定。
然而铁骑如一阵疾风,子徵瞬时间便策马远去。仅仅惊鸿一瞥,出月便看得呆了。
一行护卫铁骑之后,缓缓行过一辆马车。两匹黑鬃马威风凛凛,拉着一辆精致秀丽的马车,优雅的圆形亭盖上垂下金色的流苏,随着马车的前行欢快地跳跃飞扬。
车中之人仿佛听到了什么,伸手向窗外探来。
只见一只白嫩纤细的手挑开窗帘,纤细的指尖修剪得圆润温泽,让人忍不住盈盈一握,更想一睹佳人美貌。
只听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呼,女子仅露出一张小巧的瓜子脸,她颔首微笑,一双美目风情万种。
“看到了么!”周遭围观的民众纷纷议论:“那边是美艳无双的安邺郡主!”出月也跟着人潮的呼喊声沉沉浮浮,望着铁骑马车渐行渐远,独自一人站在原处一动不动。
看热闹的人群渐渐散去,出月呆立原地,脑中一片空白,看着街上人来人往,直至天色渐晚,夕阳斜下。出月深吸一口气,加快步伐寻到了尚书府邸,素衣小帽的家丁持顾锦文的书信前去回禀,不一会,便听得家丁跑出来回话:“林姑娘,我家主子有请。”
出月再无往日的顽皮,整理了一下衣衫,便随家丁款款步入尚书府。
尚书府邸有别于出月的想象,她原以为,这必是一座华丽的庄园,亭台楼阁蜿蜒相连,美轮美奂。谁知这只是普通的竹林小院,一派古朴淡然,其间流觞曲水,潺潺绵绵,令人心旷神怡。一阵微风拂过,窸窸窣窣的声音连绵不绝。
虽然是初夏,这宛若世外桃源的小院却让人感觉到了入秋的凉意。茂密的竹林内,石子小径幽长曲折,像是延伸到无边的绿色海洋。
出月跟着引路人,不紧不慢,终于来到一处亭轩,景致豁然开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