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张御史见案上遗嘱已被茶水打湿，小心翼翼揭起一看，不禁暗自喜出望外，愁颜顿消。原来圣僧以吃茶为名，不动声色帮他破了疑案！正欲开言，布袋倒先笑了，道：“大人，贫僧晦气星高照，本想喝杯茶解渴，茶却偏偏捉弄贫僧，贫僧没福喝茶，不喝也罢，这就去河里喝个痛快，回头再来与大人聊天解闷。”边说边出公堂而去，张御史想挽留，已经来不及了！
原来，老员外立的那张遗嘱，曾被陈宏动过手脚，有关财产分割的文字，被齐齐挖去，补上同样纸张和老员外笔迹，经过装裱干燥，便神仙也看不出破绽了。一经茶水沾湿，便现出了原形，张御史才如梦方醒。此时已胸有成竹，却不动声色，一拍惊堂木，大喝道：“大胆刁民陈宏，你可知罪？”陈宏尚不知机关泄露，仍像烤熟的鸭子嘴硬，道：“小人奉公守法，不知所犯何罪，请大人明示。”张御史见他仍是屙缸石子臭僵硬，便存下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念头，道：“古人说，举头三尺有神灵，门背后撒屙天会亮。你嘴钳再硬，王法又岂能容你指黑道白？也罢，本御史就让你死个明白！”说着，将遗嘱捏住拎起，遗嘱上挖过和修复的痕迹，一目了然！陈宏见破了机关，隐情败露，吓得脸如死灰，不住磕头道：“小人该死！小人知罪！情愿将霸占的家产悉数还出，求大老爷法外施恩，从轻发落。”张御史道：“要本御史法外施恩不难，就看你能否竹筒倒豆子，彻底招供。若是黄狗乘花轿不识抬举，再耍花招，休怪王法无情！”众人怎知其中内情，见张御史破案如神，无不啧啧称赞。
陈宏深知自己已成花蝴蝶扑进了蜘蛛网，插翅难逃了。一眼瞥见胡知县仍笃定泰山般坐在堂上，眼珠一转，寻思便将盗印之事瞒住，只要靠山不倒，留根尾巴好掸苍蝇，遂道：“小人世居故乡，远亲近邻无不知小人忠厚老实，只因一时起了贪念，妄想独吞遗产，以致铸成大错，除此并无其他不法行为，请大老爷明鉴。”张御史哼了一声道：“远亲近邻谁不知你生性霸道，待人刻薄，竟自诩忠厚老实，本御史倒要看看你还要僵硬到几时！”举起惊堂木一拍，大喝道：“胡知县！你与陈宏狼狈为奸，依仗权钱，残害良善，此时不招，更待何时！”这一声大喝犹如晴空霹雳，震得胡知县从椅上滚下，跪地道：“卑职有罪！卑职曾收受陈宏贿赂纹银五千两，求大人看在卑职一家老小份上，从轻发落。”张御史冷笑道：“哼，本御史知你博学多才，胸多妙策，今日且把案子暂放一边，先请教胡知县一个典故。”胡知县不知张御史葫芦里装着什么药，含糊答道：“卑职不敢，愿洗耳恭听。”张御史道：“你且听了。战国时秦赵两国相争，蔺相如奉赵王之命，持和氏璧赴秦，可曾有辱使命？”胡知县寻思道：“这般肤浅典故也想发难，你御史官位虽高，若论才学，哼，再读十年书去！”便随口答道：“蔺相如不辱使命，完璧归赵。”
张御史听了，冷笑道：“好个聪明绝顶的胡知县，堪称蔺相如再世！你既通晓典故，且能古为今用，做成惊天动地的大事，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既已做下，溜是溜不掉了，从实招供，还有一线生路！”胡知县至此才明白，张御史转弯抹角，原是为牵出盗印还印之事，心知此事其罪当诛，且再难隐瞒，可他毕竟足智多谋，求生欲望令他急中生智，一眼见陈宏垂头跪于一旁，眼珠子一转，便有了主意，道：“卑职知罪，卑职愿招。陈员外因大人欲重审遗产案，害怕阴谋败露，曾收买盗贼，盗取大人官印，此事与卑职绝无瓜葛。唯归还印信一节，乃卑职所为，不敢隐瞒，望大人明鉴。”陈宏见胡知县落井下石，将盗印之事一推六二五都推到他身上，如何吃得消？不被压死也被砸死，狗急了还会跳墙呢，便大喊道：“大老爷冤枉啊！胡老爷你好狠毒，当初你怕受贿事败露，挖空心思要撵走御史大老爷，想出个‘釜底抽薪’毒计，买通盗贼，盗取了金印，当初你是何等踌躇满志、得意忘形，如今见事情败露，竟然泥鳅打诨，将罪行全推给小人，自己逃之夭夭，何其毒也！御史大老爷，小人乃一介草民，字不识一箩，足不出十里，身无三头六臂，且身系一家老小安危，既无做贼之能，也无做贼之胆，怎敢犯株连九族之弥天大罪。再者，胡大人若不曾偷盗于前，何来归还于后？此乃昭然若揭之理，望御史大老爷明察秋毫，休信胡老爷胡说八道！”
胡知县见陈宏反咬一口，入骨三分，御史大人若听从他的话，不只乌纱不保，项上这颗头颅也将落地，忙气急败坏分辩道：“大人容禀，陈员外乃当地臭名昭著劣绅，花眼蛇打喷嚏满嘴是毒。他为独霸家产，惧怕大人重审遗产一案，想出毒计，铤而走险，盗取官印，釜底抽薪，置大人于死地。得手后，他曾告知过卑职。卑职因怕受贿之事败露，与他同穿一条裤子，故隐匿不报。卑职毕竟是朝廷命官，读圣贤之书，怎会如他心狠手辣？卑职怕身败名裂，思量悬崖勒马，免得贻害子孙，故趁大人托付暂掌御史宝印之机，责令陈员外交出金印，暗地仿效‘完璧归赵’之计，怎知仍逃不过大人火眼金睛，运筹帷幄。卑职罪该万死，不敢再有隐瞒，请大人详察。”
陈宏岂是省油的灯，见胡知县既立牌坊又做婊子，气不打一处出，怕御史大人听了他的鬼话，将重罪归于他一人，也来个以攻为守作反击，以保全自己，大声叫屈道：“御史大老爷，万勿听信胡老爷血口喷人！他自知黄鼠狼夹住尾巴逃不了了，便借刀杀人，冤枉小人！胡老爷诬告小人遣贼盗印还印之事，小人全然不知情。小人倒要问问胡老爷，你所说盗贼，姓甚名谁？有何凭据？小人虽然命贱言轻，怎敌官字两张口，官场又难免官官相护。为防屈打成招，小人定要抗争到底，至死不服！”张御史静听两人唇枪舌剑，互不相让，寻思双方俱是利嘴。陈宏这一番话可谓一箭双雕，既堵了胡知县之口，还以退为攻，警告本御史休要官官相护、严刑逼供。如今还印一事已经明白，是谁盗的印，仍是一个谜，一时难下定论。正自沉吟，突然衙门外有人高唱道：
瞧热闹，瞧热闹，来瞧两狗互相咬。
牙如钢刀舌如剑，咬得满嘴是血毛！
抬头一看，原来是布袋和尚推个贼头贼脑的人来，听其笑道：“大人好有眼福耳福，难得看两条小狗汪汪汪吵架，咬尾巴的，满嘴黏住血毛，咬屁眼的，喷得臭屙满面，这回贫僧也想来凑凑热闹。”
被布袋推进来的是何许人也？乃陈宏死对头，惯贼“夜鼠”是也。此贼盗得官印后，得了陈宏一千两银子，远走高飞到了黄岩。有道是老鼠不留过夜食。这“夜鼠”本是街头巷尾一无赖泼皮，无钱时耐得饥忍得寒，有了银子，便流水般乱花，来得容易，去得也快，袋里留有几文钱，便浑身觉得不自在，非要弄得身无分文才太平。他怀揣着大包银子，飘飘然如同抱一堆火炭，炙得痛痒难熬，一到了外地，迫不及待地寻赌场妓院。街上兜了一圈，见一堆人围着赌钱，便一头钻进去吆五喝六起来，赌徒们见他出手阔绰，暗地设下圈套，他却全不在意，一天下来，输掉白银百余两，见夕阳西下，赌徒一哄而散，他也心满意足离去，此时才觉腹中饥饿，走进一家酒楼，把银子往桌上一掼，喊道：“来人，大爷肚子饿瘪了，快将好酒好菜端上来！”伙计见有大包银子，哪敢怠慢？专拣好酒好菜上桌。“夜鼠”大壶灌酒，大块吃肉，待酒醉饭饱后，跌跌撞撞出了酒楼，见路边有家妓院，就闪了进去，找了个花娘子销魂，孵在里面，待等数日后出来，已是囊空如洗。心中一盘算，偷盗御史印信，有杀头罪名，大爷光棍一条，怕什么坐牢充军砍头？倒是陈员外有家财万贯，又有妻子儿女，最是胆小怕事。他指使大爷做下砍头破家重罪，只出一千两银子将大爷打发走，天底下没那便宜事！趁御史大人还在，大爷且来它个借佛吓鬼，去敲点竹杠，弄些银子来花花，若支支吾吾不肯出血，大爷破罐子破摔！哼，玛瑙瓶最怕瓦砾碰，他敢不破财消灾？
主意打定，夜鼠旋即循原路返回到奉化，到了陈宏府上，家人告诉他陈员外被知县老爷请去了，只得悻悻离去。走在路上，肚子叽里咕噜响个不停，饿得头昏眼花，便想进城找点吃食。刚进了城，只见远远有两名差役迎面走来，大凡做贼的见到公差如同耗子碰到老猫，见形便伏；公差见着做贼的，却似仙鹤见到蛇洞，闻气即知。那两名差役远远望见夜鼠贼头贼脑，知非善类，欲上前查问，怎如夜鼠眼尖脚快，一溜烟拐进一条曲巷逃了。潜伏良久，惊魂甫定，便觉饥饿难忍，只得低头哈腰出来，才走几步，就被人撞了个四脚朝天，惹得他无名火直蹿！正欲耍赖敲点竹杠，一见是个大胖和尚，正冲着他眯眯笑呢。夜鼠躺在地上喊痛道：“哎哟哟，哎哟哟，该死的胖秃驴，大爷的两根肋骨被你撞断了，快拿银子来赔！”和尚念一声“阿弥陀佛”道：“得罪，得罪。贫僧布袋和尚，因受陈员外托付，心急慌忙要去寻找一位叫做‘夜鼠’的好汉，无意间撞了大爷，罪过，罪过。”夜鼠一听，两眼瞪得溜圆，道：“和尚，是哪位陈员外要找夜鼠？”布袋道：“非是贫僧笑侬大爷孤陋寡闻，怎么连家财万贯的陈宏陈员外也不认得？待贫僧有空闲时，领侬去拜识拜识，如何？”夜鼠道：“和尚，陈员外找‘夜鼠’做什么？大爷便是。”布袋笑道：“哎哟喂，野狗碰到倒屙缸，原来夜鼠就是大爷侬？大水冲倒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识自家人。贫僧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大爷侬快随贫僧前去，陈员外在状元楼摆下酒席，鸡鸭鹅鱼肉蛋，外加海参鲍鱼大龙虾，满桌喷喷香，说是有大买卖要成全大爷侬呢。”夜鼠听到满席酒菜等他吃，馋得口水直流，何况还有大笔买卖要做，眼瞅又有大把银子可到手，不禁喜上眉梢，一个鹞子翻身，从地上爬起，说声“快走！”便随布袋进了县城，路过衙门，见众人在围观，布袋道：“去瞧瞧热闹，再走不迟。”一挤二推，稀里糊涂就将夜鼠推进公堂。
夜鼠稀里糊涂被推进公堂，突然见陈员外垂着头跪在堂下，这才如梦初醒，正欲脚底搽油溜之大吉，布袋笑道：“好侬这贼鼠，才钻进铁笼子就想逃命，晚喽，晚喽。”衙役见状，一拥上前，将夜鼠掀倒在地。布袋道：“贼鼠，陈员外在此已等候侬多时了，再与侬做笔买卖，又有大把银子赚头，御史大人表彰侬盗印有功，为侬备下丰盛宴席，有冰糖甲鱼、锅烧河鳗，还有老笋头烤肉这道家乡菜，你是要吃敬酒呢还是吃罚酒，任凭挑选。”夜鼠一见情势，又听到盗印两字，已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见旁边放着各色刑具，别说老鼠，就是黄鼠狼进了铁笼子，纵有利牙铁爪，也休想逃脱了，好汉不吃眼前亏，还是招供为妙，大声道：“老爷饶命！陈员外出一千两纹银，指使小人盗取御史金印，不敢有半句谎话！”
陈宏初时尚存一丝侥幸，一见夜鼠被推进大堂，如今又被当堂牵出，顿如泄了气的皮囊，瘫倒在地，不住磕头道：“大老爷，小人有罪，小人愿招，遗产财富全不要了，只求大老爷法外开恩，饶一条狗命足矣！”胡知县见陈宏招供，再做狡辩怕罪上加罪，也便将与陈宏密谋策划，设下“釜底抽薪”计策，盗取御史印信等情节，一一招认。张御史见案情真相大白，水落石出，十分欣慰。当即将夜鼠判了个斩刑，秋后处决，由衙役押进死牢去了，然后对堂下道：“胡知县，你自恃学富五车，才气过人，理该为民造福，却怨天道不公，朝廷不重用，与劣绅狼狈为奸，受贿枉法于前，盗印陷害于后，实乃国之奸佞，民之蟊贼！王法昭昭，你皆知晓，犯这等重罪，你说该判个什么？”胡知县磕头如捣蒜求饶，哀求道：“大人，卑职狂妄自大，且贪婪枉法，犯下弥天大罪，理该斩首，以儆后者。求大人可怜卑职熬十年寒窗，寄全家衣食重托，法外开恩，留一条贱命苟延残喘，一家老小没齿不忘。”张御史道：“论国法罪当斩首，念你年事已高，家口众多，故法外开恩，革职为民，去吧！”
胡知县自知此番脑袋不保，一直瘫在地上，直吓得屙尿齐出，听罢判决，犹如接着一纸九重恩赦，死里逃生，不住磕头道：“卑职自知罪大恶极，死有余辜，却蒙大人以德报怨，感激莫名。今后当牢记大人教诲，后半生安分守己，夹着尾巴做人。”校尉上前将他乌纱除下，剥了官服，赶出衙门。胡知县离去后，张御史大喝一声道：“大胆刁民陈宏！”陈宏此时浑身哆嗦，冷汗如雨，像一条落水的癞皮狗，应声道：“小人在。”张御史道：“你贿赂官府，篡改遗嘱，驱母逐弟，独霸遗产，继而买通盗贼，盗取官印，实乃奸刁恶毒之劣绅，罪大恶极之歹徒，天理难容！堂下听判。”
张御史正欲判决，说时迟，那时快，后堂传来一声“大人，且慢！”只见张氏母子走上公堂跪下，张氏道：“大人容禀，陈宏不念母子手足之情，贿赂官府，驱母逐弟，独霸遗产，又犯下偷盗官印重罪，理该重判。他虽非妾身亲生，却是妾身亲养；他的所作所为，虽已恩断义绝，妾身仍不忘母子之情，不忍见他身首异处，且他所犯罪孽，妾身也有疏于教诲之责，求大人姑念他年轻无知，偶起贪念，又系初犯，恳求大人法外施恩，给他重新做人的机会。”张御史听罢，沉思良久，道：“陈宏，你所犯罪行，按例当斩首示众。你驱母逐弟，如今后母胞弟却替你求情，你扪心自问，能不愧疚？本御史虽是你亲舅，但王法无亲，今判你流放千里，现有家产仍遵老员外遗嘱，一分为三。”陈宏听判，才恍然大悟，那日家门口吃下马威闭门羹的，竟是自己亲舅舅！自己忘恩负义做下有悖人伦恶行，如今后母胞弟却替自己求情，一时良心发现，感激涕零，愧悔不已。原以为要被抄没家产，身首异处，如今不但性命保住，仍拥有一份家产，流放归来仍可一家团聚，如同死囚犯，突然听到九重恩赦，喜出望外，不住磕头道：“谢大老爷再生之恩！劣甥罪孽深重，愧对舅父、母亲、胞弟，无地自容，今后当革面洗心，来日再报大恩！”当下衙役将陈宏上了枷锁，带往牢狱暂押。张御史轻判恶甥，既是与人为善，也算是留根尾巴掸掸苍蝇，日后好相见。
判罢退堂，张御史感觉一身轻松，张氏母子也皆大欢喜，回头要拜谢圣僧，却四处寻觅不见踪影，正自焦急，有校尉来报道：“大人，胖和尚肩搭布袋已离去多时。他说与大人后会有期，临走时还留下一个布囊交给大人，说是大人遇到大难时，方可开拆。”张御史接过，珍藏入怀。无奈，只得携张氏母子，遥空跪拜不迭。后来张氏母子回归祖屋居住，请工匠雕塑布袋和尚坐像，置于中堂，朝夕上香跪拜。这是后话，表过不提。
且说布袋悄然离去，若问他欲去何方，他也说不明白，只是随意走去，逢人笑眯眯，或说几句戏谑话，或念几声弥陀经，几番日升月落，数不清走了几多路程，当时恰值早春天气，三阳转运，万物生辉。数点残雪梅飘香，一溜柳树尽吐绿，麦涨平川望无垠，水满河渠流有声。布袋见前方被一条又宽又深的大河挡住，河面碧波荡漾，遂沿河走去，约走有半里，只听得柳树下传来哭泣声，甚是悲切。布袋生性喜管闲事，上前欲看个究竟，岂料说时迟，那时快，只听“扑通”一声水响，见有个人纵身跳入河中，布袋念一声“阿弥陀佛”，来不及脱衣去鞋，纵身入水，一个鲤鱼打挺，将投水人捞起一看，嗨，还是个十来岁童儿呢！
布袋将童儿拎上岸，放于地上，用蒲扇般大手在童儿屁股上“噼噼啪啪”乱打一气，又在胸口上揿了一阵子，只见童儿小嘴一张，“哇”一声喷出一股脏水来，喷得布袋满脸皆是，用手一抹，变成了个大花脸，笑道：“哎哟喂，小青蛙打咳嗽，满嘴喷水！”须臾，童儿幽幽醒来，布袋笑道：“好侬个小青蛙，跳到这了命汤里，是在捞小虾还是在捉泥鳅？”童儿见是个胖和尚，怒气冲冲道：“好你个狗咬耗子的胖秃头，不在寺里念经拜佛，却来此多管闲事做什么？快将我丢进河里去，若弄得我死不死鹿变鸡，你赔不起！”布袋笑道：“嗨嗨，侬这小青蛙真够淘气的，这了命汤上无盖无栏，为何只许侬摸泥鳅，不许贫僧捉青蛙？只准侬寻死，却不准贫僧救人？侬要说得有理，贫僧再将侬放回了命汤，可好？”童儿抹泪嘟哝道：“和尚两手空空，燥砻糠榨不出油来，救我何用，有能耐救先生的命。”布袋抚了抚大肚子，笑道：“谁说贫僧肚子没油？侬看看，贫僧乃是普天下独一无二布袋和尚，有满肚子板油呢，还会捉迷藏，逮蛐蛐，掏鸟窝，打虎跳，寻幽猫，玩的能耐大着呢，说不定真能救侬先生命呢。”
童儿一听和尚能救先生的话，突然一个鹞子翻身，趴在地上，朝布袋“笃笃笃”连磕了三个响头，倒把和尚吓了一跳，道：“小青蛙，侬这头磕得有点吓势势，贫僧魂灵被侬磕走了。”童儿道：“和尚可不许赖皮。你刚才说能耐大着呢，能救我先生性命，我先磕头谢你，如今你收了谢礼，救我先生的话要算数。”布袋笑道：“好侬个调皮鬼，竟然先斩后奏，给贫僧设套儿。罢罢罢，好心犯恶意，石头压脚面，大调皮碰到小调皮，算贫僧晦气。侬且说来听听，贫僧若是没能耐救侬先生，干脆与侬一起跳了命汤得了。”童儿道：“大和尚有能耐，救得了救不了都得救。你是鲤鱼上了钩，甩不掉了。”于是，童儿诉说了事情经过：
且说江南太湖之滨有个不大不小的县，名曰吴兴县。县内有位姓冯名希善，字直正的读书人。冯生为人仗义疏财，忠厚本分，平时逆理话一句不敢妄说，悖理事一件不曾做过，宁肯自己吃亏，不肯损害别人。娶妻梅氏，善良爽直，夫妻俩举案齐眉，甚是和睦。虽然膝下凄凉，却都并不在意。冯生读书近半世，才广学博，虽然早年中举，却时运不济，屡试不第，然而从不怨天尤人，只在家中安贫守志。梅氏尝含笑戏道：“相公自恃才高八斗，却无安家养妻自给之能，恐难有济世抚民的机遇了。”冯生道：“贤妻有所不知，饱暖人所共羡，然而享得终生饱暖，而气昏志惰，岂足有为？饥寒人所不甘，具神紧骨坚，乃能任事。”夫妻俩以互相调笑为乐。后因历年荒歉，眼看生计越发艰难，冯生暗地盘算，寻思这等坐吃山空，终非了局。欲离家做些买卖，身上又缺少本钿，且不懂经营之道，正自愁肠百结，谁知人算不如天算，突然有个管家模样的人前来造访，说是奉家主之命，专程到吴兴寻访冯生，并递上书信银两。
冯生拆开书信观看，原来是早年同窗学友来信。学友姓诸，名有贤，家住湖州，家境富裕，因急于外出经商，家中独子无人教诲，想起冯生是位德才兼备的诚实君子，便派管家前来恳请，并送上纹银五十两做安家之费。冯生看罢，正愁山重水复疑无路，蓦地柳暗花明又一村，真个天遂人愿。既然同窗盛情来请，既可借教书时读书，又可聊助家用，一举两得，何乐不为？只是要与妻子分离，心里割舍不下，犹豫不决。梅氏是位聪慧女子，怎会不知丈夫心思，为生计所迫，恩爱夫妻暂时分离，亦无奈之举，便劝慰道：“相公，吴兴与湖州地处毗邻，不甚遥远，相公只管前去教书，奴家在家纺织，不必记挂。”冯生见妻子应允，遂出外打发来人回去，说是不日即赴湖州执教。此后数日，收拾书籍并文房四宝，梅氏也赶紧为丈夫添置了几件衣衫。待准备停当，便辞别梅氏，搭船去了湖州。一到湖州，见市井繁华，却无心赏玩，径直来投诸府。诸生得报冯生前来，出府迎接，喜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接进府内叙礼落座，吩咐摆酒接风，席间，还请出妻子冷氏相识陪坐，叫儿子出来拜见了先生。将冯生安置于后花园环境幽雅的书斋，作为起居并教读之所。不日，诸生将家事料理托付完毕，带着僮仆经商去了。
冯生在诸家，闻鸡即起，三更后才熄灯安歇，除教学生读书，便独自温习四书五经，心无旁骛，足不出户，春去冬来，梅谢桃红，一待就是整整三年。诸生之妻冷氏，正值妙龄，生得体态风流，美貌出众，且知文识字。丈夫久去不归，独守空房，好生寂寞，常对镜自怜道：“奴家生得如花美貌，如春年华，却错嫁了个铜臭满身的商人，一去数年不归，把奴家视作弃履，生生辜负了这大好春光，断送了奴家如花年华，岂不可惜！”自怨自艾，甚感凄凉。时值春光明媚，桃红柳绿，鸟语花香，她清早起床倚立窗前，观花伤春，情绪抑郁。晌午时，平地刮起一阵冷风，吹得柳絮满天飞舞，午后，又见细雨淅沥沥下个不住，将满树梨花、桃花、杏花打落得遍地皆是，不免触景生情，又添一层愁闷。真个是：
莫作商人妇，金钗当卜钱。
朝朝窗前望，一年复一年。
冷氏出身富绅之家，自幼锦衣玉食，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自嫁与诸有贤后，就像金丝雀养在玉雕笼里，只知戴珠描翠，闲时与丈夫赏月观花，卿卿我我，不曾受过如此凄凉寂寞。有道是饱暖思淫欲，这般无处落实的春心，似野火遍地，如何按捺得住？正无由排遣，忽然想起府里的教书先生，寻思冯生出落得仪表堂堂，诚实本分，知书达理，且离家日久，久旷在此，这不正是抚慰奴家春心的一剂良药？何苦形影相吊，苦熬凄凉岁月？这层理，以冯生之才能不心知肚明？奴家权且做个神女去会襄王，有何不可？
这天地间，越礼犯忌之事，多能禁抑得住，唯独男女慕恋私通事，莫道家规官威无能为力，便刀山火海亦难以阻隔。冷氏想定主意，便常常去后花园走动走动，时而依池观鱼，时而穿径折花，时而扑蝶于花丛，时而操琴于月下。因书斋就在后园，借此等候冯生出来。焉知冯生是位正人君子，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任凭后园如何锦天绣地，他却是心如古井，足不出斋。冷氏施出万种风情，百般妖娆，终究无法得到冯生之赏识。有道是望梅止渴口愈渴，惹得冷氏心下焦急，淫心荡漾，渐渐地感觉身子恹恹，食不知味，无情无绪，夜不能眠，那似病非病之病，着实有些尴尬，怎见得这病：
不思而思，不忧而忧。眉不皱而蹙，心不烦而揪。
身子非痛非酸，腹中非饱非饥，梦里如幻如真，心中事，如断线风筝难收。
偶尔照镜，红晕渐浓，平添一脸羞。
这病害的分明是单相思之症。冷氏卧在床上，自知此病延医服药无效，唯有冯生这一剂灵丹才能药到病治，自怨自艾道：“好你个不知风流的道学先生，不识春花秋月的榆木疙瘩！竟然缩颈藏尾冷落奴家，害得奴家好不苦恼也。哼，姜太公垂钓渭水终究有人上钩，你不上钩，奴家生有双脚，难道不能来它个池底捉鳖？看你还怎生躲避！”思量停当，眼睁睁巴望日落西山快些，玉兔东升早些，待儿子睡去，灌了三杯冷酒入肚，酒上眉梢，顿觉身子飘飘然起来，按捺不住勃勃春心，见四周静谧，三更已过，悄悄移步出房，借着月色循卵石细径来到后园，见书斋在树木掩映下还亮着灯光，透过纸窗，只见冯生在灯下伏案看书，又见房门半掩，不由暗地窃喜，轻手轻脚闪身进了书房。冯生正专心看书，听到轻微脚步声，猛一回头，见是冷氏站在身后，急忙起身恭立，只见冷氏打扮得百媚横生，风韵非凡，怎见得：
金钗斜插乌云，绿绡宽笼细腰。
樱口半启说还休，杏眼闪烁挑眉梢。
喜盈盈似羞似颦，怨淡淡如嗔如娇。
九州谁见此妖娆？好似月宫嫦娥下九霄。
冯生施礼惊问道：“夫人深夜到此，学生汗颜，不知有何见教？”冷氏道：“奴家查看门户，偶尔路过此地，见先生还在读圣贤之书，顺便问安。”冯生系过来之人，见夫人脸如桃红，又打扮得花枝招展，独自半夜来投，已知三分来意，不由暗自惊惶，道：“夫人，问安实不敢当，学生担待不起。夜已深了，请夫人回房去吧，须防瓜田李下，招人非议。”冷氏不相信风雅学子，会拒绝送到嘴边的天鹅肉，以为是冯生虚情假意，故充君子，仍含情脉脉道：“奴家知先生正人君子，奴家亦非贱骨荡妇。因见先生离家日久，孤眠寂寞，奴家亦是观影成双，孤衾寒冷，与先生同病相怜。难得今夕月明风清，夜深人静，奴家愿效文君之奔相如，不羞自荐，与先生共度良宵。”冯生正色道：“夫人哪，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何况夫人美如天仙，能不动心？无奈节义在前，学生怎敢逆礼胡为？”冷氏道：“先生此言差矣。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自古皆然。且不说卓文君之与司马相如，就是红拂女之与李药师，也是一见倾心，遂成百年之好，留千古佳话，何曾有悖礼义之谤？奴家与先生年貌相当，相爱相怜，有何不可？”
冷氏引经据典，情意绵绵，冯生仍是冷面冷答，剃头挑子一头热。冯生道：“夫人有所不知。自古佳话，皆按各人好恶而取舍。先哲更有路女同宿，至明不乱，邻女夜奔，执烛待旦之轶事。学生读圣贤之书，取后者而卑弃前者。自古至今，妇珍名节，士重廉隅，稍不自爱，两相损毁。学生系有妇之夫，虽出身寒微，又岂敢越雷池一步？诸兄乃同窗学友，有道是朋友妻不可欺，岂可作苟且之事？自古淫乱事，一旦上手，如水牛跋涉烂田，再拔不出来，且恶名远播，更有何颜面见故人？请夫人速回，须知人言可畏！”冷氏听了此言，也不恼也不羞也不退，反而含情脉脉悄声道：“奴家已将园门关闭，你情我愿，谁人知晓？先生不必顾忌。”边说边走上前来，冯生边退边让，他将做何应对？有分教，遇轻生动恻隐，冯生赠银；行义举遇恶棍，善人遭难。欲知后事，且看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