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的日子漫无尽头,可我坚信,在故事结束之前,我会书下这么一笔:乌云终散,雨过天晴。我们仍被困在高地,整日冥思苦想逃生之术却毫无头绪。但我知道,终有一日,我们会为这坐困高地的日夜欢喜万分:正因有了这段时光,我们才能有幸一睹神秘之地的更多奇观,静心欣赏栖息在这里的奇妙生物。
随着印第安人的胜利和猿人王国的覆灭,我们的命运也发生了转折。印第安人对我们助其剿灭宿敌的奇力摸不着头脑,总是充满感激和敬畏地仰慕我们。于是,至此以后,我们才是这高地真正的主人。对印第安人而言,能看见我们这群魔力无边的人类赶快消失是件再高兴不过的事,可他们从未亲口告诉过我们离开高地的任何办法。根据他们的标识,我们了解到这里曾有条隧道,而隧道下端的出口我们见过。毫无疑问,猿人和印第安人在不同的年代都由那里踏上了高地,梅普尔·怀特和他的同伴亦是。只是一年前,隧道的上段因一场大地震而整个崩毁。当我们用手势表明想要下山的愿望时,印第安人只是摇头耸肩。或许他们真是力不从心,也或许,他们压根儿无意助我们一臂之力。
欢庆仪式结束后,幸存的猿人被驱逐到了高地这头,哀鸿遍野。这些家伙被安置在印第安人的洞穴附近。从此以后,它们便只能在主人的眼皮下卑躬屈膝,就像粗野的巴比伦犹太人[1]或是史前的埃及以色列人[2],不同的是这些猿人更加粗暴野蛮。夜晚,悠长的哀嚎从森林深处传来,某只“犹太猿”在为猿人帝国的陨落于呼哀哉,追忆着猿人镇逝去的荣光。伐树的工人、取水的侍从,这便是它们从今往后的着落。
战争结束两天后,我们同盟友一道穿过高地,在他们的石壁下安营扎寨。印第安人诚邀我们进住山洞,但约翰爵士说什么也不同意:如果这些家伙翻脸不认人,我们岂不就成了瓮中鳖。于是我们独立门户,时刻准备好武器,但又与邻居和睦相处。我们参观了好几次他们的洞穴,这些山洞虽看不出是天然还是人造的,但着实让我们眼前一亮。所有洞穴都处于火山岩间的同一层软岩[3]里,穴顶是火山岩形成的红色悬崖,底部则是坚硬的花岗岩。
洞口距地面八十英尺,只有几座长长的石阶连通上下。石阶又窄又陡,大型动物没法通过。洞穴深深浅浅地嵌在山体里,内部温暖干燥;灰色的墙壁十分光滑,上面用焦炭木棍画着各种各样的高地动物,画工精美。若是这片土地上的生灵都消失殆尽,未来的探险家们也能通过这些石壁得知奇异物种的存在——恐龙,禽龙,蜥蜴鱼——它们都于不久前生存在这颗星球上。
自我们得知庞大的禽龙不过是主人眼中温顺的家畜和行走的美味后,我们便以为,哪怕武器再原始,人类也能成为这高地的霸主。可很快我们便发现事实并不完全如此——人类仍生活在隐忍之中。
我们在洞穴旁安营的第三天便上演了一场悲剧。那日,查令格和萨姆瑞一起去了湖边,几位原住民照他们的指示捕捉巨大的蜥蜴样本,我和约翰爵士留在了营地,印第安人则在洞穴前满是杂草的斜坡上各忙各的。忽然,一声警告的尖叫传来。成百上千的印第安人纷纷大叫“斯多”,男女老少从各处疯跑出来寻找庇护,一窝蜂地涌向石阶,逃进洞穴。
我们抬头看见他们在上方的岩石间舞着双臂,招呼我们一同上去避难。我俩紧握着装好弹药的来福枪,跑出营地一探究竟。突然,从近处的树林中冲出了十二三个逃命的印第安人,两头猛兽尾随其后。它们就是夜闯营地、在我独行时追捕我的那些家伙:外形犹如可怕的蟾蜍,体型硕大无比,胜过任何象类,并不断地跳跃前行。除了营地那晚,我们还从未与这些家伙真正碰过面。这类动物应该只在夜间行动,除非它们的巢穴受到了打扰——就像这次。我们呆立在原地,注视着它们疙疙瘩瘩、闪着鱼鳞般光泽的古怪皮肤。阳光下,两头怪物移动起来宛如彩虹,绽放着变换不息的色彩。
可惜我们还没来得及好好观察,这些家伙便追上了逃命的印第安人,大开杀戒。它们用身躯将猎物整个压扁、碾碎,再跳起直追下一个受害者,留下身后支离破碎的尸体。可怜的印第安人在无情的屠夫面前惶恐地尖叫,无助地奔跑。他们一个接一个倒下,当我和罗斯顿爵士前去营救时只有不到六人幸存。但我们的救援也只如隔靴搔痒,枪林弹雨对那些怪兽就像丢纸团,还将我们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子弹一发接一发,进攻了不过几百码,弹药便耗尽。这些爬行动物知觉迟缓,对伤口毫不在意。它们的行动受制于脊髓而非大脑,任何现代武器都无法将它们撂倒。
我们能做的只有拖延它们的步伐,用枪支发出的光亮和巨响分散它们的注意力,为逃往石阶争取一点时间。不过,当二十世纪的硝云弹雨无力回天之时,印第安飞箭却能独当一面。这些在腐肉里浸泡过的飞箭沾满了毛旋花子汁液。对猎人来说,飞箭并没有太大帮助,因为放箭的速度如果过慢,在毒性起效前,怪兽就会先将对手大卸八块。但现在,两头怪兽已经把我们逼到了崖底,成千上万支飞箭从头顶的悬崖上呼啸而来。片刻间,它们的躯体就被插得满满当当,像是长满了羽毛。但它们却察觉不到一丝疼痛,只是流着口水,带着无力的愤怒匍匐在石阶上继续向猎物爬行。它们在斜坡上笨拙地挣扎了不过几码,便又滑回了坡底。
终于,毒性发作了。其中一只低沉地呻吟了一声,扁脑袋便“啪”地落在了地上。另一只则一边古怪地绕圈跳跃,一边发出尖锐的哀嚎,倒地苦苦挣扎了几分钟后也不再动弹。印第安人爆发出了胜利的欢呼,从洞穴一拥而下,在尸体旁疯狂地跳起了庆祝胜利的舞蹈。他们欣喜若狂——又有两位宿敌命丧黄泉了。那晚,这两只大家伙被开肠破肚然后搬走。它们不会被当作晚餐——因为现在毒性还强——这么做只是出于对瘟疫的担忧。这两只爬行动物大如靠枕的心脏仍在缓慢、规律地跳动,微微起伏,生命力强大得可怕。过了三天,它们的神经才衰亡,这令人望而生畏的动物才终于安息。
当某天我不再用肉罐头当桌子,不再靠着铅笔头、破笔记本写作时,我会更详尽地描写这些阿卡拉印第安人,我们同他们的生活,以及在奇妙的梅普尔·怀特高地上的惊鸿几瞥。我的记忆力不会辜负众望,只要我还活着,那段时光的每分每秒就会像童年第一次奇异经历般清晰牢固。
这些瞬间已经深深地烙在了我的脑海里,永远不会被新的记忆抹去。若以后有时间,我将讲述在那神奇的夜晚里,月光倾泻在一望无际的湖泊上,一只鱼龙(一种奇异的动物,半鱼半海豹,两只眼睛长在两侧鼻孔处被骨头覆盖,第三只眼睛长在额头正中)被印第安渔网缠住,我们拖它上岸时差点船倾人翻;同一晚,灯芯草间窜出了一条绿油油的水蛇,缠走了查令格的船舵手。我也会讲述生活在夜幕里的白色生灵——到现在我们也没弄清那究竟是野兽还是爬行动物——它住在湖泊东面肮脏的沼泽里,在黑暗中闪着磷光,移动迅猛。印第安人惊恐万分,不愿靠近那里;我们虽然在两次探索中都看见了那动物,却无法走进它生活的那片湿地。我只能说那家伙比牛还大,身上散发着奇异无比的麝香。我还会讲述查令格如何被一只巨鸟追着躲进了岩石里——那是一只体型硕大的走禽,比鸵鸟高大得多,长着秃鹫般的脖子和凶神恶煞的脑袋,仿佛是一具行走的亡灵。
正当查令格匍匐着寻求庇护时,它那野蛮的弯喙向他戳来,如凿子般斩断了他的靴后跟。这一次,现代武器终于占了上风。这足有十二英尺高的大家伙——兴奋异常、喘着大气的教授告诉大家它的学名叫恐鹤[4]——倒在了罗斯顿爵士的来福枪下。它惊惶地拍打着双翅,长腿一阵乱踢,倔强的黄眼睛直勾勾地往上看。我多么希望能活着回去,见证这被打磨光滑的邪恶头骨被装进木龛,陈列在约翰爵士阿尔巴尼街住所里的战利品间。最后,我一定会介绍箭齿兽,这种动物犹如十尺高的豚鼠,长着凿子般的龅牙。晨雾里,死在我们手下的那头正在河边饮水。
终有一天,我将给予这些生灵足够的篇幅。除了那些激动人心的日子,我还将满怀柔情地描写那可爱的仲夏夜。深蓝的天空下,四个好伙伴躺在林边的长草间,惊叹着眼前掠过的珍禽,认识了探出巢穴朝我们张望的新奇物种。头顶,树枝灌丛挂满了沉甸甸的甘美果实;身下,奇异却可人的花朵在草丛间将我们打量;我还会写下那月光如水的长夜里,大伙在波光粼粼的湖面泛着舟,梦境中才会现身的怪兽跃入湖泊,溅起水花,留下惊诧又敬畏的我们观望那层层荡漾的巨大涟漪;我还会写下某只湖怪,在那深不见底的湖泊里,映着黑暗闪出隐隐的绿光。终有一天,我的钢笔会将脑海中的这每个细节都一一尽述。
您也许会问我,为什么要记下这些内容?为什么又要以后再写?你和你的同伴们什么时候才能好好研究下山的问题?我得说我们每个人都已尽心竭力,但就算挖空心思也无济于事。很快我们便发现,印第安人对我们的处境只会袖手旁观。在我们需要任何其他帮助时,他们都是我们的好伙伴——甚至是忠诚的仆人——但当我们暗示他们帮忙制作一块搭桥的板子,或者想要一些皮带或藤条来编制绳索时,他们总是面带微笑然后冷酷拒绝。他们眨眨眼,笑呵呵地摇摇头,再无其他表示。就连老酋长也执意拒绝了我们的要求。只有玛尔塔,那个被我们救起的年轻人,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们,比划着手势,为我们深陷逆境而表示遗憾。自从猿人败北、印第安人称霸一方后,我们在印第安人眼里便跃身成了圣人——可以用神奇武器孕育胜利之子的圣人。他们坚信,只要我们不离开,好运就会永远与他们同在。只要我们愿意忘掉自己的人民永远生活在这高地上,我们每人将无偿获赠一位红皮肤、身材娇小的印第安妻子,还能拥有自己的洞穴。不管这一切与我们的心愿有多么相违,印第安人对我们都还算友好;但我们一致认为,回家之计不可外扬,以防他们采用武力手段滞留我们。
冒着被恐龙袭击的危险(白天还好,因为我之前说过,这些家伙是夜行动物),在过去的三周里我已经两次往返旧营地,为的是去见坚守崖底的黑人伙计。我望眼欲穿地扫视整个平原,多么希望能遥遥望见我们祈祷的救援队,但那仙人掌散布的土地依旧空空荡荡,向着远方的竹林无限延伸。
“他们很快就会来的,马龙先生。不到一周印第安人就会回来,会带上绳子把你们接下来。”我们的好伙计赞布兴高采烈地说道。
与赞布第二次会面后,我遇见了一桩不同寻常的事。那时我已经和同伴分开了整整一晚,正顺着那条早已牢记于心的道路返还。在离翼手龙的湿地不到一英里的地方,我瞄见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物体——一个男人,身上披着竹子弯成的盔甲——正在朝我靠近。走近一看,我更是吓了一跳,原来是罗斯顿爵士。他看到我后从那神奇的盔甲里溜了出来,朝着我边走边笑,举手投足间都十分诡异。
“好呀,小伙子,”他说,“没想到会在这儿碰上你。”
“您这是在干嘛?”我问。
“拜访我的翼手龙朋友。”他说。
“可……为什么?”
“你不觉得它们很有趣儿吗?就是一点也不好客!老是粗暴地对待陌生人,你还记得吧?所以我制作了这个装备,低调一点。”
“但您想在这湿地里干嘛?”
他质疑地打量了我一番,表情有些犹豫。
“你难不成觉得只有两位教授才有求知欲吧?”他最后说道。“我在研究这些漂亮宝贝儿。你知道这个就够了。”
“恕我冒犯。”我说。
他的幽默感又回来了,一脸笑眯眯的。
“不好意思,小伙子。我的任务之一是给查令格抓只小鬼。你不用陪我了,我在这笼子里很安全,你就说不准了。再见,我天黑前就回去。”
他转身走掉了,穿着那别致的笼子在草木间游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