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约翰爵士的行为算是怪异,那么此时此刻的查令格就更胜一筹了。印第安女人把老查视作了大众情人,他只好随身带一片棕榈树叶子,当女人们痴情地望着他时,他就像赶苍蝇似的用叶子把她们统统赶走。他就像是喜剧小品里的苏丹[5],嘴边留着一圈茂密的黑胡子,手握着“君主权杖”,走起路来一步一踮脚,身后尾随着一队扑闪着大眼睛、衣不蔽体的印第安姑娘。这幅画面恐怕是随我归乡的记忆中最诡异的了。至于萨姆瑞,他被这高地的昆虫和鸟类深深吸引,将他的所有时间都倾注在收集、清理样本上了(除了还会时常责怪查令格不为我们解决问题)。
查令格习惯每天早上独自出门散步,有时他回来时一脸严肃,好像一位把全员的荣辱都扛在自己肩头的老板。一天,他手拿棕榈叶,身后跟着那群爱慕者,把我们带到了他的神秘工作室,宣布了他的秘密计划。
这是一片位于棕榈林间的小空地,中央有我描述过的冒泡泥泉。空地周围散布着一些从禽龙巢穴砍下的藤蔓,以及一个巨大干瘪的薄膜(是湖里某只鱼蜥蜴被剖开并晒干了的胃)。这只大口袋的一侧被缝上了,另一侧留了个小孔。几根竹竿一头插在小孔里,一头连着陶土做成的漏斗,正收集着泥泉里冒起的气体。很快,松弛的胃袋开始慢慢鼓起,缓缓飘升。查令格用绳索将袋子栓在了附近的树干上。半小时后,气袋已经胀得鼓鼓的,藤蔓也被拉直(说明这装置产生了不错的拉力)。查令格像是一位迎接头生子的父亲,欣喜地微笑着,捋着他的胡须。他一字不说,只是满足地看向他智慧的产物。萨姆瑞第一个打破了沉寂。
“你不是要我们借着这玩意儿上天吧,查令格?”他酸溜溜地说。
“亲爱的萨姆瑞,我只是想向你们展示这装置的能力,看过之后,我相信你一定会对它信心满满。”
“你得把这事儿马上忘干净,马上!”萨姆瑞决绝地说,“这世上绝对没人能说服我干这种蠢事。约翰爵士,我想你不会赞同这种疯点子吧。”
“我觉得它很有创意。”我们的同伴说道,“我想见识一下它的威力。”
“你的确应该见识一下。”查令格说。“这几天我可是绞尽脑汁在想怎么下山的问题。大家都知道,我们爬不下去,走不了隧道,也不能造座桥把我们带回来时的尖顶岩上。那我们究竟要怎样下山?前段时间我向小伙子展示过,这些泥泉里满是游离氢。气球的点子自然而然就产生了。我承认,找容器这事儿把我难住了,但是,一想到这些爬行动物硕大无比的内脏——这事儿就迎刃而解了。咱们拭目以待吧!”
他一只手按在破破烂烂的夹克上,另一只手骄傲地指向气球。
这时,气袋已经胀得浑圆,猛烈拉扯着绳索。
“愚蠢之极!”萨姆瑞哼哼着。
约翰爵士对这个点子十分满意。“聪明的老家伙,不是嘛?”他对我耳语了一句,接着放开嗓子问查令格:“吊篮怎么办?”
“我接下来就会解决这个问题。我已经想好该怎么制作和连接吊篮了。同时我会向你们展示,我的飞行装置如何能够轻松地承载我们所有人。”
“所有人?你确定?”
“不,我计划用这个装置把我们挨个儿送下去,然后再把气球拉上来,至于怎么个拉法我也会很快解决。这个装置的使命便是承载一个人的重量,并且将他轻轻地送下去。我现在就展示它的能力。”
他拿出了一块相当大的玄武岩,中间凿了个洞,皮绳可以轻松地穿过去。这条绳子正是我们用来爬尖顶岩、之后又带上高地的那条,长一百多尺,虽然很细却坚韧无比。他准备了一个皮圈,四周吊着皮带,然后把皮圈放在了气球顶部,垂下的带子在气球下部集中,这样一来,重力就可以被一大块表面分散了。接着,这块大玄武岩被系在了皮带下方,绳子从小洞里穿过来挂在底部,然后在查令格的手臂上缠了三圈。
“现在,”查令格说道,脸上带着期待的笑容,“让我为大家揭晓这只气球的威力。”他说着,用刀子割断了束缚着气球的绳索。
我们还是第一次在探险中遇到如此千钧一发的时刻:大伙差点就全军覆没了。这只鼓胀的气球以惊人的速度射向了天空。一瞬间,查令格的双脚就被拽离了地面。当我张开双臂抱住了他直冲上天的身体时,我也被拉了起来。约翰爵士像老鼠夹一样拽着我的大腿,但我感到他也脱离地面了。那一刻,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四个探险家在他们曾探索的土地上像串香肠一样漂挂在空中的画面。这该死的装置没有任何缺陷,不过幸好绳子的受力有限——一声尖锐的撕裂声后,大伙连珠炮似的掉在了地上,绳子缠了一身。当我们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后,看见在遥远的深蓝色天空里,那块玄武岩已然变成了快速移动的深色黑点。
“妙极了!”查令格丝毫没受到惊吓,他一边揉着受伤的胳膊一边喊道。“这次演示再明了不过了!我非常满意!没想到结果会如此成功。只要一个星期,先生们,我向你们保证,第二个气球就可以准备好。有了它,你们就可以安全又舒适地迈出回家的第一步了。”我到目前为止都是发生什么便记下什么。而现在,我正在赞布等待多时的旧营地里为我们的故事写下结局,我们在头顶的红岩上遭遇的困难与危险已如消逝的梦境。我们以最不可思议的方式安全回到了地面,一切安好。再过六周到两个月的时间我们就可以抵达伦敦,可能这封信还没有我们回来的速度快。我们的心与灵魂早已急切地飞向了伟大的故乡,那里有太多我们珍惜的东西。
在本应乘坐“查令格自制气球”的危险之夜,事情发生了转变。我说过,只有那位被我们救下的年轻首领可以理解我们的心情。只有他不想违背我们的意愿,将我们扣押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他用那极具表现力的手势尽可能地阐明他的想法。那天黄昏后,他来到了我们的小帐篷,给了我(不知为何他更愿意与我交流,可能是我们年纪相仿的缘故)一小卷树皮,庄严地指了指他头顶的那一排洞穴,并将手指放在唇间以示保密,然后悄悄回到了他的人民中间。
我将这条树皮拿到了火光下与同伴们一起研究。它大概有一平方尺那么大,上面有一些奇怪的线条组合。让我重现一下上面的内容:
白色树皮表面上线条整齐,由木炭绘成,第一眼看上去我觉得像是些简单的音符。
“不管这是什么,肯定都很重要。”我说,“玛尔塔脸上的表情清清楚楚。”
“除非我们是碰上了一群爱开玩笑的野蛮人。”萨姆瑞补充道,“原始人也具备恶作剧的能力。”
“这显然是某种手稿。”查令格说。
“看起来像是猜谜游戏。”约翰爵士一边说一边伸长脖子看。突然,他伸手一把抓住了这张树皮。
“我的老天爷!”他叫道,“我明白了。小伙子是对的。看这儿!这张纸上有多少个标记?十八个。我们头顶的山上刚好有十八个山洞。”
“他给我的时候指了指那些洞穴。”我说。
“那就没错了。这是洞穴的示意图。我看看,十八个洞穴排成一列,有深有浅,有的还有分支,和我们看到的一样。这是张地图,这儿有个叉是什么意思?这标记在最深的那个洞穴里。”
“这洞是通的!”我惊呼道。
“我想小伙子已经解开谜团了。”查令格说,“如果这洞穴不是通向某地,我就真不明白那印第安小伙子为什么费尽心思想吸引我们的注意。但如果这洞穴在另一侧真还有一个开口,我们离地面就只剩一百英尺的距离了。”
“一百英尺!”萨姆瑞嘟囔着。
“我的绳子还有一百多英尺长。”我大声说道。“肯定下得去。”
“怎么处理那些洞穴里的印第安人?”萨姆瑞反驳道。
“我们头顶的所有洞穴里都没有印第安人。”我说。“这些洞穴都是仓库和牲口棚。大家为什么不现在就上去一探究竟呢?”
高地上有一棵干沥青木——我们的植物学家说是南洋杉的一种——印第安人习惯用它作火把。我们每人捡了一捆,然后踏上了长满野草的台阶,往地图上标记的那个洞穴走去。如我所说,那洞穴空空如也,除了有许多大蝙蝠在我们走过时在大伙头顶逡巡。我们不想引起印第安人的注意,于是摸黑转了好几个弯,磕磕碰碰地走了很长一段距离后才最终点燃了火把。这干燥的隧道十分美丽,灰色的墙壁很光滑,上面画满了印第安符号。我们的头顶是拱形的穴顶,脚下是白花花的沙子。大伙在隧道里走地飞快,却不得不停下脚步发出了失望的哀叹——一块直立的石壁硬生生地挡在了我们眼前,表面没有半点缝隙,连老鼠都溜不过去:我们从这里可逃不下山。
大伙站在原地,郁郁寡欢地盯着这块飞来横石。和通向高地的那条隧道不同,这不是地震的产物。尽头的石壁构造和周围的石头一样。看来这条隧道一直都是死路一条。
“没有关系,朋友们。”查令格毫不气馁,“你们还有我承诺的气球。”
萨姆瑞一声长叹。
“我们会不会进错洞了?”我问道。
“没有,小伙子。”约翰爵士说道,手指放在地图上。“从右往左的第十七个,从左往右的第二个。肯定是这儿。”
我看着他手指下的标记,忽然惊喜地叫了起来。
“我知道了!跟我来!跟我来!”
我拿着火把,三步并作两步地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瞧,”我指着地上的火柴说,“这是我们点燃火把的地方。”
“没错。”
“地图上说这洞穴里有岔道。点燃火把前,我们在黑暗里错过了岔路口。只要沿着右侧往前走,应该就能找到更长的那条隧道。”
事实的确如此。我们走了不过三十码便发现墙壁里有个隐约可见的黑色洞口。我们拐进了隧道,发现它比之前的那条宽广许多。接下来的几百码路里,我们屏住呼吸,焦急地大步向前。一团暗红的光亮忽然出现在了前方黑漆漆的转弯处。我们目瞪口呆——似乎有一大片火海挡住了去路。大伙急匆匆走向前。没有声音,没有温度,也没有动静,这刺眼的光幕依旧在我们面前闪耀。整个洞穴被染成了银色,地上的沙粒也变成了珍珠粉。我们快步靠近,一道弧边显现在了眼前。
“是月亮,我的老天爷!”约翰爵士兴奋地喊道。“我们走出来了,伙计们!我们走出来了!”
一轮满月直直地照在峭壁的洞口上。洞口还不如一扇窗户大,但也完全足够了。我们探出脖子,发现地面离得不远,下行并不困难。我们在山下未能发现这小孔也并不奇怪,因为向外隆起的悬崖打消了我们上行的念头,大伙便没有朝上仔细地观察。在确定我们可以借助绳索下到地面后,大伙兴高采烈地返回了营地,为第二晚做好准备。
我们的一切工作都得迅速进行并且秘而不宣。就算在这最后的关头,印第安人也可能扣住我们。我们将留下所有的物资,只拿上枪支和弹药。但查令格却有很多碍事儿的行李,每一件他都念念不舍,特别是其中一个包裹——是什么我先暂且不讲——搬运起来尤为麻烦。白天显得异常漫长,黑夜到来时我们已准备好离开了。大伙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所有的行李搬上了台阶。然后我们转过头,最后一次久久地凝望着这片神奇的土地。很快我便感到有些害怕,怕自己在这里染上了猎人和矿工的粗俗。但对大家来说,这里都是浸染着荣光与浪漫的梦想之地,在这片土地上我们激流勇进,披荆斩棘,受益匪浅。我们的国度——这将是它永远的名字。左手边的洞穴在黑暗中投射出了欢愉的红色火光,我们身下的斜坡上传来印第安人的欢声笑语。我们的前方是一望无际的树林,孕育神奇物种的中央湖泊在黑暗里隐隐闪着微光。在我们远远眺望之时,某只怪物宛如马匹的嘶鸣划破了沉寂的黑夜——这是梅普尔·怀特高地向我们道的一声珍重。转过头,回家之路就此开启。
两个小时后,我们四人,连同所有的包裹及物件都到达了山脚。除了搬运査令格的行李大费周折外,倒也没遇上什么其他的困难。我们二话不说,把包裹都留在了山下,立刻开始向赞布的营地出发。我们在清晨时分抵达。出乎意料的是,平原上的一处火堆变成了十几处:救援队已经抵达,二十个印第安人从亚马逊河赶来,带着棍子、绳索,以及一切可以用来搭桥的工具。现在我们至少不必为搬行李发愁了,明天,我们就将启程返回亚马逊。
就这样,怀着谦卑、感激的心情,我就此搁笔。我们的双眼见证了伟大的奇观,我们的灵魂因困苦而饱受磨难。每一个人都在不同程度上变得更加优秀、更加强大。若我们在抵达帕拉后稍作休整,这封信会比我们四人先到一步。若我们一鼓作气,这封信将会和我们同时抵达伦敦。不论怎样,我亲爱的麦克阿登先生,我都期待能尽快与您相逢。
注释:
[1]巴比伦犹太人:公元前597年和586年,犹太王国两度被新巴比伦国王尼布甲尼撒二世征服,大批犹太人被掳往巴比伦,并被囚禁于巴比伦城。(译注)
[2]埃及以色列人:出自圣经故事《出埃及记》。逃荒到埃及的以色列人最初在当地受到了礼遇,但随着其人口繁衍过多,埃及人因担心以色列人与敌为伍而对其加以迫害。(译注)
[3]软岩:一种特定环境下的具有显著塑性变形的复杂岩石力学介质。(译注)
[4]恐鹤:一种巨大且不懂飞行的猎食鸟类。外表像鸵鸟,食肉。(译注)
[5]苏丹:指在伊斯兰教历史上一个类似总督的官职。(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