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人生易变。如果那天不是E 主动找我谈起,解读到她那么多不为人知的无奈,光看人的外表,外部包装,我还以为她是哪位权贵或款爷的贵夫人哩。
退休以后,我几乎每天早晨要到南门广场散步。广场有舞会,有一次,我偶然发现E 在那里跳舞,她舞跳得多彩多姿,她在舞中似能找到一种忘我的感觉,别有一番陶醉自己的韵味。我同E 大约有三十五六年未晤面了,我不知她去了哪里。由于我们年轻时曾有过一些交往,算是老熟人了,她主动请我跳舞,于是,像人生许多断了的故事那样又有了新的认知新的了解。
E 是上海市人,出身于官宦世家,她说有个小叔在台北高层担任要职。我见过她一本家谱,那上面有许多篇幅尽是些陈立夫、蒋纬国等显赫人物赞颂她家族业绩的题词。在印象中,E 大概是属于那种“可以教育好的子女”,1958年来宁支边的。E 年轻时端庄柔美,风韵蕴藉。她那时常爱说的一句话是“出身不由己,重在表现”。她很要强,工作积极,在单位里人缘很好。50年代末,她是先进标兵,算是另一类型的优秀青年代表。我那时是报社记者,曾采访过她。遗憾的是我采写的报道由于那个年代特别看重阶级出身的缘故最终没能见报。如今时代变了,我想她这种有着海外关系的人士会很吃香,她的晚年生活也一定会是很幸福滋润的吧。
沧海桑田,往事如烟,我现在能想起她的就只剩下这些记忆的碎片。“吴记者,你认识法院里的人吗?”我记得第一次打破这个既是友好又似陌生局面的是她的提问,时间就是在1996年暮秋的那天早晨的舞会上。她说她遇到了麻烦,需要请一个帮她打赢官司的律师,并且是要暂时免酬无偿服务的,因为她拿不出钱。我开玩笑说,那还用找,我说我不是律师,可打官司却是一把好手。我这辈子有许多艰难经历,我为自己和他人打赢了许多官司。她说她常看到我在报刊上发表文章,深知我那支笔很厉害。她感谢我。我说你先别说谢,得看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记得一位西方作家说过,“人是一部大书,由于人有一个多变的精致外壳装饰着自己,人又是不容易被认识的,尤其最难被认识的是女人。”我对她保持着警惕。但在我认真地谛听了E 的诉述以后,令我感到惊讶的是多年不见的E 竟也这样变得难以识辨。她所谓的麻烦岂止是麻烦,我看她已深深陷入一个难以自拔的刺蓬窝了。可她也还笑还舞,她大概是用舞蹈来麻醉自己忘却自己吧。与我认识的许多女人相似,E 招致“麻烦”的缘由也还是起始于爱情的失误。据我所知,由于E 那种贵族家庭的熏陶和天生的丽质,年轻时的她,可是个许多优秀青年趋之若鹜的追求目标。可我就万万没有想到,她后来却会下嫁给一个没有多少文化的澡堂工人,并且事后才发现他是个已婚男人。她的诉述令人懊恼难受。她解释说,“主要是年轻时没经验。他,人赖得很,死活缠住不放,他寻死觅活,我怕他真的为我而死,匆忙答应了他。”是愚蠢的善良铸造了自己人生的一个难以挽回的错误。“他还是个习性难改的赌棍。”她说,“他常把一些不三不四油嘴滑舌的赌徒领回家来,抽烟、喝酒、划拳行令,通宵达旦地打麻将,没完没了,把个家弄得穷困潦倒,乌烟瘴气。”E 在恼怒时曾赶过他们几次,他们转移了阵地,常常是夜里也不归家。以后才知他不仅耍赌,还玩女人,他一辈子都在玩女人,很多。他有时还趁E 上班时把陌生女人带回家。E 曾当场抓过他和陌生女人赤裸裸地躺在她的床上。
她说,男人要伤害女人太容易了,他不动声色不需打骂就能把女人弄得死去活来,她说她死过多次,吃安眠药,喝“乐果”。他不让她死,他也哭。每次死都是他把她背到医院抢救过来。他要留着她做饭、洗衣、带孩子,留着她慢慢受用。他是一个用和颜悦色的办法折磨女人的男人。他几乎每次犯事都要跪下来向她承认错误,然后一切照旧。
这样的婚姻早该散伙了,而E 却能把离婚拖至1990年四个孩子都已长大成人成家立业以后。E 能长期忍受丈夫的凌辱和伤害都是为了孩子。
E 谈起孩子时脸露喜色。其中的一个男孩,在福州生意做得很大,是搞装潢起家,从事过餐饮、物资贩运、歌舞厅等多种来钱行业。她说她孩子是好样的,非常聪慧,在念中学时就得过北京颁发的一个什么发明奖。他在福州购有高级住宅,有小汽车,名气很大,是百万富翁。然而,舞会以后,当她领我去看她儿子时,我却得知他已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由于失误,遭人暗算,惨败地回到银川母亲身边。他躺在一张沙发上闭目养神。E 朝他喊叫说,我的一位老朋友记者来看你了,他才狼狈地匆匆起身,连说抱歉对不起。小伙子三十出头,浓眉大眼,留一头女人似的时髦长发,他身材高大,精明帅气。E 悄悄地让我多鼓励他,在交谈时我发现,他言谈举止充满英豪气概。他说他的失败是没有经验,他不知人世如此险恶,把他弄得如此尴尬全是哥儿们弟兄。他笑道,简直有点像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真是一言难尽。他说他蜗居在母亲这里是暂时,他不服输,他将同命运再作抗争。E 还介绍我认识了她两个漂亮的女儿,其中一位在京经商,夫君是高干子弟。两个女儿都很孝敬母亲。E 平日的时髦穿戴,多数便是在京的那个女儿供给的。她领我去看的是在银川的女儿家。而E 所说的麻烦却是因为前夫侵占了她的住宅。
她离婚后那个百万富翁的儿子曾把她接去福州散心。儿子接她去是尽孝心,让她去安度晚年。儿子那里什么都有,按照一般理解,她也应该感到很舒服很满足了。然而E 却不是个吃闲饭的女性,她大半辈子干活劳动已成了她的习惯,她觉得整天这样吃喝玩乐卡拉OK 几乎要把人闲成个疯子。她摆脱了丈夫的磨难却享受不了太舒服的生活,便悄悄地背着儿子买了一辆载客面包车。是的,她要跑车,要自己挣钱养活自己,体现她自己的人生价值。谁知那个雇来的司机并不完全听从她的使唤。她说那是一个不该出车的大雾天气,夜里下了滂沱大雨,山路溜滑。可司机却坚持要出车,多挣外块。她说不清汽车失控出事的原因,是机器失灵,轮胎打滑,还是命该如此。她只记得她醒过来时已住在四周雪白的医院里了。她觉得自己整个的散架了,腿、腰、臀部多处骨折断裂,脑袋疼痛肿胀,整个的要裂开了。她看见有许多大夫护士在病榻两侧为她输液、拼凑、缝补,以后又全身上下裹满了绷带石膏。大夫对她儿子说,最好的情况也是残缺不全,不是瘸子就是痴呆、聋子。她那时候有钱。是百万富翁的儿子和女儿把她送到北京、上海等各大医院诊治,许多专家合力研讨救援才保了条命。正如福州大夫所预料的那样,由于创口反复感染,长期石膏固定捆绑,最后一次解开来时才发现腿部筋络僵直,肌肉萎缩,简直就像是一个活着的木乃伊,躺下不能翻身,直立无法走路。她说她硬是靠了自己要活下去的意志,忍住了常人所无法想像的钻心疼痛,坚持锻炼,才学会迈步的。舞蹈也就是在外地疗养时坚持下来的。舞蹈的好处是既能锻炼身体,又能忘掉自己。
E 的房子就是在她危难之时让前夫给占去的。E 在外地整整治病两年。1995年,当她已经完全恢复健康回到银川这个家时,才发现自己的屋里有他的前夫,并且还有一位与他同居的女人。她让他们赶快搬走,但那前夫阴阳怪气地说,我还以为你翻车死了哩。她没能把他们赶跑,反而让他们把她气跑了。好在银川的女儿收留了她。女儿住的是两间小窄房,女儿有爱人、儿子,住不开。她指给我看女儿家的一张长沙发,这便是她夜里下榻的床。
她泪眼蒙眬地凝视着我说:“我苦命就恰恰遇到了这么个男人,你说我该咋办?”
她给我看一纸泛黄的法院的离婚判决书。那盖有国徽大印的判决书上明明写着:“房屋归E。”因为那是她单位分给她的住宅。
我说,“判决如此明确,这样的官司还用打吗?你没去再找找法院?”
她说,“回银后的这一年跑法院次数多了,法院说,已执行过了。再执行就要重新立案起诉。”
我又问:“你的儿女们是怎么个态度?”
“都支持我,但又害怕那个无赖的父亲。孩子们说要是外人早赶跑了,就因为无赖的父亲也是父亲,无法下手,这就只好由法院出面解决。”“你前夫什么理由?”
“他说他没有房子住,他说他老了,总不能睡马路吧。”
E 说,“其实他有房子,租给他人了,他吃租金。”
我直摇头,尽管我只听了一面之词,也义无反顾地为她写了诉状。她要求我客观公正,不要写他那些荒诞不经的丑闻。
事情也正如我预料的那样,法院重新判决也还是房子归她居住使用。她很愉快,她提了许多过期的水果罐头来感谢我。她的单位经营副食,竟然困窘到发不起她不多的200元退休工资,让职工为企业分忧,用这些破烂罐头顶替。她也是够惨的了。
我询问她官司打赢以后的进展情况,是否已经搬家,还有啥事要我帮忙?她说他先是赖着不搬,要她补给他两万元,说是他装潢了房子。其实是她孩子装修了房子。他硬要无中生有。“儿子能为你作证吗?”
“儿子穷得叮当响,他要在父亲那里吃饭,他不吭声。他烦着哩。”我告诉她不论谁装修都不能找你的后账。你是房屋的主人,未经主人同意,他侵占了你的住宅还给装修,准备着永远地占用下去,这算是什么事呵!此事又拖了两三个月,当E 再次来看我时,她告诉我,法院也感到此事荒谬绝伦,于是再次传讯执行,他终于彻底败诉,搬到那女人家去住了。
E 很疲惫,一脸憔悴,头发白了许多,她变得更惆怅了。
她不好意思说,在我的追问下,才告诉了我这中间发生的怪事。我想象不到人世间竟有这样的男人。他搬走时竟然把她屋里原有的家具、被褥、衣服,包括她的灶具、锅碗瓢盆洗劫一空,甚至连一个饭碗、一双筷子也没留下。他拖欠的上千元房租水电费归她交纳。他本事真大,竟能想出这么些招数来对付一个曾经是自己妻子的女人。
我耐心地像听天书似的听完了她的诉述,并到了她的家里探访。亲眼见到她的屋子里确是家徒四壁,像经过洪水灾害那样被洗劫一空了。儿子用个电热炉在地上烧开水,泡方便面。她戴着花镜坐在床上,缝补一条破被单。我问她,既是官司打赢了你咋还没去要回属于你的那些东西?你这样能生活吗?
她说他中风半瘫了,他口眼歪斜,动弹不得,住在医院,医院没钱就不给治,儿女凑了一些,我还到他单位为他要钱治病哩。像这么个人我还能要回什么?
E 心地善良,以善报恶,对这样的无赖竟然还存有恻隐之心,这当然很好,她的这种心态我能理解。令人感到惊恐不安的是在她离异的丈夫病逝之后她的4个儿女的家庭也相继离异和解体。有个开出租车的女婿还被歹徒杀害了。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在她家发生的这些奇事怪事真为世人罕见。各种毁灭性打击纷至沓来,是命运,是鬼神附体,她也难以得到合理解释。我那时最担心的是E 的心理承受能力。当一位老人在回顾自己的一生,发现自己在爱情、婚烟、儿女等几个重大问题上都有严重失误和失败时,她是否还能坚定沉着,充满信心地去面对人世的残酷无情,是否还能再度燃起生命的热望扯起生命的风帆直面人生呢?
看来,我对E 的承受能力还是估计不足。我们已有好长时间不照面了。前不久,我又在广场舞会上发现她在那里翩翩起舞。她竟然又笑容可掬地来到我的身边。她欣喜地告诉我说,她那个曾经是百万富翁的儿子振作起来了。她说别人还欠着她儿子几十万元的债,不过也都是一些难缠的三角欠款。她问我能否为她接着打赢这场官司?那样,他儿子就可以东山再起,再创他的事业。
人是最需要有希望的高级生命。E 竟然又有了新的希望。早晨的朝阳辉煌灿烂,她浑身上下披挂着彩霞。我还能对她说什么呢?我只有为朋友的喜悦而感到喜悦,从心里向她问一声好,衷心祝愿她和她儿子的事业能够东山再起,取得成功。
我想在尘世上真有一种在万般灾难中都击不败的女人。E 便是我所认识的朋友中最勇敢最坚毅的一个。我欣赏她这种打不倒的个性。
E 真不容易啊,我以为她会被击垮的,她竟能挺立,她比我想象的要更美好。
2009年4月27日,E 因患肝癌在上海病逝。三个月前,我到她女儿家看望她时,即知她得了晚期肝癌,她自己心里也明白这将意味着什么。面对死亡,一般人是愁肠百结、手足无措的,然而她却显得泰然自若、安稳、理性,奇怪的是她依然笑容可掬,礼仪好客。她轻描淡写地说:“没事,我这一生遭遇的事不少,我都能战胜,病好了我还要到南门广场跳舞。”她将我送到门口实际是作最后告别,给我留下的印象是那视死如归的大度从容。她的生命力是那样的自信、旺盛和顽强,而唯独没有一点凄楚悲哀,似乎并没有与世隔绝。她回上海治病我只把她看做是回老家探亲,一次人生的旅游。
她真的就这样走了吗?不,我看她还会回来……(原载《朔方》1998年3期,最后一段为2009年5月增加)盖章子万岁一小小在工学院念大四时,她给家里领来了男同学——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