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生难以张口向人借钱。
我有一文不名肚子饿得咕咕叫的时候。挨饿是啥滋味？拿我深刻体验过饥饿滋味的父亲的话说，那是孙悟空钻到牛魔王肚子里跳蹦子，他是从里面杀出的，那比文革时挨打罚跪要难受痛苦得多。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我也不能张口向人借钱。在关键时刻做到说“不”，才养成了我的一种坚硬脾气：永远也别想让我向苦难低头屈服。
1967年的一天下半夜，我到离家40里的广丰去买铁钉，走时匆匆，到广丰县城天才大亮，肚子饿得咕咕叫，摸口袋时才知自己忘带压在枕头底下的5元钱。真的是糟糕透了！
同行的老表问我“咋啦？”，我说忘带钱了。老表说“那咋办？”，意思是我已经把问题提出，他没理会，反问我“那咋办”，我懒得理他了。
太阳出来了，满街沿边摆了许多地摊，饮食店铺也开门了，空气里弥漫着一阵阵诱人的油香、面香、糯米果子的香味，引得我更是饥肠辘辘，这时候如果有碗热呼呼的粥或油条吃进肚里去，那该有多好啊。年轻时我食欲旺盛，又走了40里夜路，真的是尝到了孙悟空在肚子里跳蹦子的滋味了。老表说：“咱进去吃碗汤圆吧……不过……我的钱也不多……”话说半句又咽下了，我说“你去吃吧”。我能怪谁，谁也不怪。我从街头走到街尾，发现街头的辣子是二毛六一斤，街尾才一毛八。我就把自己的外套脱下作为抵押硬押给老太婆。我说你放心，会给你钱的，我把她的一筐辣子提到街头去卖，我就踩了这个辣椒差价的空子，结果挣了五六元钱，解决了吃喝买铁钉等所有问题。
我非常欣赏毛主席老人家提倡的“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这8个毛体大字不单解救了我那次广丰之行的万般尴尬，也增强了我一生桀骜不驯的个性的弘扬。我后来根据自己的人生体验写了一部长篇叫《咀嚼荒谬》，有评论家称赞我是个“捆在石头上也困不死的人”。是的，我就爱争这样的一口硬气，对自己狠一点就什么事情也难不住了。
这样的性格自然会给自己带来麻烦，逃不脱历次运动的挨批挨斗，以至于长期的浪迹天涯和莫名其妙的劫难。当然这一切都已过去，并成了滋补自己的精神营养，能化解人生疙瘩、石头、木棍、铁钉的酶，坏事也真就变成好事了。要命的是我的这个从不向人张口借钱的脾气，也要求别人别向我随便张口。
我老年的日子过得还好。有天，有个亲戚竟然来向我们张口借钱了。我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地听着他的叙述。他说他从未向我们张口，现在是逼得自己吃烂菜叶差点就要上吊自杀了。借钱的理由是买房子，可他自己没钱，这十来八万要靠几个兄弟姐妹分担借支。我老伴心慈面善，便答应了借给他三五千元。而他不满足非要2万元，说是不要怕他不还，他可以打借据画押，那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就差点儿下跪。我一听便知此人是个软蛋，靠他人接济购房，让众人帮他去实现一个并不切合他自己实际的幻想。这算是个啥理由。事后我同老伴说“不借。你得把他首先变成个铮铮硬汉难不住的人，否则就是个没法垫满的无底洞……”
老伴说那咋对他说？我说理由你去想着应对。
没隔几天这人又来了。老伴便向他诉苦：老头儿把他的存折拿走了，他70多岁了，说要回老家探亲看父母的坟墓。我现在花钱也要向他讨要。他在书房，你自己去同他说吧。
这个人哪敢见我，便破口大骂，说要同我们家一刀两断。我在书房里听了感到老伴的理由很好，我担心的就是不知这样的强刺激能否助他长出我广丰之行的那种志气。要是他真的能成为硬汉，那就是我的真正目的。
我们党是有过沉重经验教训的。那时候政府每年要向地方发放救济粮款。仁慈爱民之心可以想见，但也养育了一大批不是真穷的装穷叫苦的懒汉。心是好心，却扭曲了人要争强好胜的本性，成了民族一代人的灾难。救世主并不是随便就可做的！
要不要帮助这位亲戚呢？当然要。当他真的靠自己的力量把房子盖好时，我们将会登门拜访祝贺，并给他送上一份厚礼！
2005年12月3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