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聚会的时候,常常在酒酣耳热之际谈论起自己的父亲。虽只是推杯换盏间的三言两语,却总表现出不假思索的亲切与熟悉。就连口是心非的抱怨,也充溢着温暖的气息。
这时我总会习惯性地沉默,任酒精一点一滴麻木着神经。然后放下酒杯,认真地搜寻起记忆里关于那个男人的片段。
印象里,“爸爸”更多的时候是电话那头的中年男声,准时响起的电话铃音。虽然不常见面,可在我幼小的心底里,爸爸却始终拥有和朝夕相处的妈妈没有差别的重量。那时的他总会在电话那头,安静地听我口齿并不清晰地讲起幼儿园里的点点滴滴,然后幽默地点评,和电话这头的我笑成一团。抑或是号啕着向他抱怨同学与老师,也总能收获到耐心的安慰与劝导。时光荏苒,电话那头温和的声调,曾是我童年最美丽的音符。
其实他并不算是个很英挺的男人。微跛的左足,发福的背影,刚过一米六的身高,并不完美的身材比例让他看上去平凡而略显臃肿。浑圆的脸上镌刻着历尽沧桑之后的稳重,浓密剑眉下的双眼却如同春日里的柳枝,散发着轻松与睿智的光芒。
十年后物是人非,我却始终记得他埋下头聆听时专注的神情。
因为每年相聚的时间都少得可怜,所以每一次的见面更是近乎奢侈的珍贵。从他走下大巴的那一刻起,我便会冲上前去将他紧紧抱住,再也舍不得分离。这时的他总会对家人简单地交代几句,归置好行李,然后拉起我的手,漫步在幽深寂静的公园,漫步在车水马龙的路口。直到晚风吹得我们瑟瑟发抖,直到夕阳漫过了楼头。
“想不想爸爸啊?”他总喜欢这样问我。拖着长长的腔调,手心是他独有的温暖。
“想!”我也总是回答得斩钉截铁,仿佛回答得越坚定,便能多留住他一天。
“有多想?”他微笑,玩笑似的语气里有淡淡的期待。
“有那么想……”我将手展开一个大大的角度,拼命地想表现思念的无边无际。直到看见他嘴角的微笑扬成一个欣慰的弧度,融化在脉脉的晚霞里。
忘不了的是那一天傍晚的十字路口,街对面的绿灯虽然亮着,可由于是下班高峰时间,眼前拥堵的车群让我们寸步难行。习惯了母亲稳妥优柔的教导,我不知所措地瑟缩在他的身旁,怯怯地说:“要不……我们从前面那条街绕过去吧?”
父亲没有说话,只是拉紧我的小手,突然向前冲去。绕过自行车行驶间的空隙,绕过机动车徐徐前进的车身,风一般向前冲去。闭上双眼的我紧紧握住爸爸温暖干燥的手,突然发现原来风声也可以如此悦耳。
到了街对面,爸爸在我面前缓缓蹲下:“听着,你是个男子汉,可以谨慎,但绝对不能畏缩。以后爸爸不会常在你们身边,你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汉,更要学会勇敢,好好照顾妈妈,懂吗?”
我拼命地点头,忽然觉得他的身影无比高大。
那天的情景早已被时间冲淡成模糊的画面,爸爸讲的道理也只在脑海里留下极浅极浅的印象,长大后的我却永远记住了那一刻,牵着爸爸的手,这世上便再也没有了害怕。
可惜相聚总是短暂,每一次目送飞机远去的身影,整个世界便仿佛只剩下候机室里的我怅然若失地待在原地。
好在即使分隔两地,我也从不缺少父亲给我的惊喜。六岁的时候,我开始沉迷于干脆面里附送的“水浒英雄卡”。惟妙惟肖的画像,详尽的人物小传,那时我与父亲的话题便常在英雄卡上回旋。通过电话线,我向他介绍最喜欢的英雄,告诉他哪些卡片我始终没有收集到,抱怨着母亲每周两袋的限额让我很难完成收集齐全的梦想。电话那头的他总是安静地倾听,然后安慰我说,不过几张卡片,集齐也只是迟早的事。
一个月后,他的快递意外地出现在了家门口的邮箱里。拆开后,一袋整齐的卡片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出现在眼前。我只记得当时的自己在房间里疯了似的上蹿下跳,周围的一切仿佛瞬间褪去了颜色。
后来听爸爸的助手说,为了收集这一袋卡片,爸爸那一个月的早餐几乎都被干脆面取代,只为了给儿子一个巨大的惊喜。
那袋卡片我一直保存到现在。它们虽在历经时光之后失去了当初的光彩,却依旧让我拥有只属于父亲的温暖。
那时的我怎么也不会想到,一袋水浒英雄卡竟会是诀别式的信物;一百单八将,梁山聚义原来是分道扬镳前的狂欢。
和爸爸最后一次在一起,是我七岁的时候。当时在机场,我并没有发现凝固在他和母亲之间尴尬的气氛,依旧紧紧靠在他宽厚的肩头。爸爸在即将登机时,放下沉甸甸的行李,转身,挥手,微笑,然后永远从我的世界里消失。再见也许就是再也不见。那以后的每一个五一或者十一长假,我都会守在家门前,等待气派的机场大巴在那里停下,等待大巴门口那张温暖的笑脸,却发现除了熙来攘往的人群,再也找不到他和他身旁大包小包的行李。
我多希望这只是他送给我的一个玩笑似的童话,童话的最后他会忽然出现在我眼前,似笑非笑地说一句好久不见。所以每一次妈妈平静地对我说,爸爸在外面已经有了别的小朋友,并且和小朋友的妈妈过得很幸福的时候,我总会不以为然地走到一旁,陶醉在橱柜里他和我的合照。照片里的我淘气地躲在他身后,照片里的他在幸福地微笑。
一年、两年……直到很多年都已过去,我才开始接受,照片上的男人再也不会回来。只是始终想不明白,那个每天不厌其烦听我倾诉的人,那个牵着我在夕阳下漫步的人,那个愿意为我吃一个月干脆面的人,怎么会狠心就这样消失,从此没有音讯,没有联络。卡片上仿佛还留有他指尖的温度,只是人已经离开。十年前忘记带走的行李箱依旧堆在床底,只是人已经离开。有些美好只属于过去,断了的琴弦弹奏不出一如既往的精彩。
可我始终相信,他也一定曾在这世上的某个角落,在某个万籁俱寂的夜里,不经意间想起曾经那个喜欢水浒英雄卡的儿子,即使是在新的家庭,即使靠在身旁的是另一个小孩。
或许会有那么一天,我会和他在某个街角的咖啡屋,不经意的相遇。我会牵着他的手,带他走过那个拥堵的十字路口,然后将双手展成一个大大的角度:
“我有那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