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时候就听说过候鸟。它们习惯在夏末秋初的时候向南迁移,穿越无数个陌生的纬度,去热带地区过冬,等待下一次春暖花开之时,北返回到远方魂牵梦萦的家乡——繁殖地。那时的我常常迷惑于候鸟的选择。《别赋》里那句“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像一把锋利的刀,在我心里划上几重连贯的问号:既然依依不舍,又为何不选择留在家乡?即使得不到想象中阳光普照的温暖;千山万水,即使没有形单影只的孤单,只是远方未曾涉足的地盘,纵然有千种风情,万般温暖,又怎比得上家乡那片熟悉的港湾?
后来长大了,无知与激情也便随着时间而渐渐褪去。老师的解释干净而彻底:如果不南迁,候鸟将无法存活。失去了生命的保证,其余的一切都不过空谈。
原来,有一种离别终究没有选择的余地,即使依依不舍,即使离别的瞬间,椎心泣血。
记忆隐约便停留在了老家门口那条破败的小巷里。漫长如巷角小贩年复一年不知疲倦的叫卖声,只有巷口那棵苍老的银杏,还在用伤痕累累的皱纹提醒着关于岁月的真实。斑驳的巷壁,破败的小道,没人记得小巷究竟存在了多久。几代人的约定俗成,“九福巷”便成了它顺口的称呼。
从七岁那年的冬天起,奶奶便牵着我的手,一步一步,引导我向巷外的小学缓缓走去,小巷的泥泞便从此融入了每一个清晨里背着书包的小男孩蒙的双眼。童鞋磨过沙石清脆的声响,为了避免迟到而奔跑时身旁飞扬的尘土,湮没在记忆里每一个属于家乡的角落,和着小巷特有的泥土芬芳,拼凑成童年若即若离的模糊剪影。
一直到了五年级,年少轻狂式的少年老成,让我固执地以为自己早已到了无所畏惧的年纪。奶奶却依旧不能放下心来,仿佛走出了这条小巷,她的孙子便会找不到前进的方向。不曾记得巷角的小卖部,干脆面里的英雄卡是水浒或者三国;不曾记得巷外的第一家速食店,馒头里夹的是卤肉或者芽菜,但奶奶站在巷口的银杏下,日复一日颤巍巍守望的身影,却是记忆里怎么也抹不掉的风景。每一次放学以后,腹中空空如也时接过一袋饼干的满足,每一次蹦蹦跳跳,身旁嘘寒问暖的关怀,被时间定格。很多年后,已物是人非。再一次站在银杏树下,试图寻找到熟悉的姜汤味道,却发现除了淡淡的泥土芬芳,什么也找不到。
那时的我,总喜欢站在小巷的中央,面对一墙残缺的海报,认真地寻找关于小巷过去的蛛丝马迹。守门的师傅总调侃说,我胖得就像个球,圆嘟嘟甚是可爱。我却总是乐于和他不厌其烦地辩解,然后回过头,继续没有意义的寻找。墙角那句不知是谁写的“××,我爱你”早已在我单纯的小心眼划上几重连贯的问号,一面好奇于写这话的究竟是怎样的人,一面感叹于我尚不能完全了解的另一种坚贞的情感。只是后来的我终于明白,去年的今日,已经分道扬镳的男女或许才刚刚发过誓,但在小巷里单调的时间面前,就连最冲动的誓言,也可以残酷得很真实。物转星移,沧海桑田。只有小巷依然无言地包容,然后沉默着遗忘,陪我度过每一个重复的天黑天亮。一切照旧。
终于有一天,我开始放弃所有没有意义的追寻。临城重点中学的录取证书让我在与六年同窗告别的时候,第一次隐约感觉到诵读了数千遍的那句“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是怎样一种难以名状的苦涩。奶奶已是满鬓花白,却依旧固执地牵着我的手,帮我提着两大袋的生活用品,带我缓缓走出巷外。那些早已失去意义的剪报也依旧孤零零地被遗忘在巷角。来不及回头再望一眼朝夕相处六年的小巷熟悉的模样,巷口的公车大巴已在不耐烦地鸣着喇叭。奶奶忽然指着银杏旁的一块空地,微笑着问我是否还记得那里曾有一个卖烧饼的大叔,曾多送过我一个烧饼。我却忽然想起,那年的冬天,我在高烧之后疲惫地醒来时,面前那一碗香喷喷的牛肉面。奶奶围着围裙来回忙碌的背影,是记忆里无关喜怒,另一种甘甜的情绪。
而今,自离开九福巷,算来已四年有余。其间也曾在省城缤纷的霓虹里有过不知何处是他乡的错觉,只是小巷里一点一滴幼稚的回忆,却总会在一觉醒来之后,怅然若失地想起。
或许会有那么一天,我会再一次来到春光烂漫的郊野,与父母亲友挥手道别,奔向未知的更远的地方,记忆里的小巷,会是另一个回不去的家乡。我在告别声里一次次练习着长大,过境的候鸟,终究会飞过下一个陌生的沧海。
总有一种无可奈何的离别让人黯然销魂,像候鸟随着季节的变迁,在地平线消失不见,只留下一串邂逅似的无奈,交织成记忆里不忍触碰的音符。直到韶华白首,直到时过境迁,然后在海天相接之际,安静地面向北边,寻找那片停留在水面,遗失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