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出身虽然不是大贵,毕竟也是功臣之后;虽然也做过尼姑、宫人,擦过地板,端过尿壶,但寺庙不是草莽,后宫不是绿林? ?她的前半生,从来没有真正与山野之徒接触过,现在这位冯小宝给她打开了一扇门,让她看到了世界的另外一面———欲望,自然的欲望。
《宫女谈往录》里的那位荣姑姑曾经这么描述过自己伺候多年的慈禧:
老太后名义上是当了皇太后,实际上是26、27岁的小寡妇,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正在青春旺盛的时期,可是孤孤单单的,守在身边的是一群不懂事的丫头,伺候自己的是一帮又奸又滑的太监。那群六根不全的人(指太监),吃饱了饭没事干,整天在憋坏主意,揣摸上头的心理,拍你,捧你,最后的结果,谁也不是真心,大的捞大油水,小的捞小油水。太后明明知道是这样,可是又非用他们不可,这不是受罪是什么!再说上上下下,整天像唱戏一样,演了今天演明天,妈妈儿子没有真心话,婆婆媳妇没有真心话,实际一个亲人也没有。最苦的是自己一肚子话,到死也不能吐出来,人和人说话像戏台上背诵编好的台词一样,丝毫不能走样,您说这不是受罪是什么?所以太后在宫里能够消磨时间的正经事,就是看奏折。一到孤独寂寞最难熬的时候,就用看奏折来消磨时间。
古往今来,新朝建立,制度定规,礼仪相应,贵族形成,这些站在金字塔最顶尖的人,除了享有巨大的社会资源,还必须付出人性的代价———吃喝拉撒都要定规化、礼仪化,微微一笑都可能蕴含无穷杀机。在这种礼仪强奸下,没疯的人是不少,但是不变态的却不多,而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是需要有一个自然欲望的发泄出口的。武则天才人多年,皇后多年,太后多年,在那重重礼仪与利益倾轧里,激情洋溢的生命热情束成权力进取的欲望,艰难血拼里,只能前进、前进,再前进。只是,她快忘记了,她是个人,是个女人、自然的女人? ?她忘记了。
其实,早在作为太后临朝之后,她就应该戛然而止,像历史上许多幸运的掌权女人一样。只是生命热情总有种不甘,让她无法停止脚步;大唐气象带来的开阔,与生命最绚烂化的本能让她无从喘息。虽然她已经大权在握,但是灵魂深处总有种声音,盈盈响起———体现生命的最高价值,改朝换代做皇帝。
她摸索着,磕磕绊绊地穿行于那个男权包围的环境,在那个满朝精英的僵硬面孔里,背叛、怀疑、虚伪、谋反、冷漠和不屑,几乎让她要停滞,让她胆怯、怀疑和犹豫,让她想把自己重新淹没在那传统的理智、宗法与宫廷贵族的制度里,一如当年才人般的寂寂黯然。而正在这时,有个男人出现了? ?如果说从前那个儒雅的贵公子给予她的是生命的转机,那么现在这个野蛮的卖货郎所给的,则是与往事干杯的勇气。
这种勇气,首先表现为性欲的迸发。本能让她先走下了太后贞洁的台阶,自然,是在高位者梦寐以求的事情。
自古以来,男女之间的两性关系里,男人都是占了绝对主宰的,是主动性的、进攻性的、征服性的,女性只不过是被驾御的对象。性关系,也完全是为了满足男人的欲望和需求,而女性的需求与欲望,被隐藏、掩盖,甚至忽略。
武则天生活的那个年代,即使女性地位有所提高,即使风气较为开放,依然是个男尊女卑的男权社会。性关系遗传千年,不会因为她能干就能转向,在她与李治的夫妻生活里,可能一直遵从着“被御”的方式,一直有种礼仪的笼罩与束缚。但是冯小宝不同,他不过是一个下层卖货郎,是她宣泄生理的一个工具罢了。并且这位卖货郎在进献之前侍奉过千金长公主的侍女,颇受过一些专业训练,因此,那夜那晚,一定给予了武则天不同的感受。这位60岁的老妇人可能也只能在这位年轻无知的卖货郎身上,感到了放下一切(礼仪、道德、心机、谋断)的无拘无束的快乐。一如劳伦斯笔下的女主人公们,性,激发了生命的能量与热情,让她体验到,只要活着,就不能到此为止。
只要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