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爹似逢知音，侧头一笑，又紧跟下去：一杯酒，敬娇妻。忆当初，荆钗聘得贤淑女，蒙娘不弃，义结丝萝，甘为寒门糟糠妇，亲操井臼易素衣，针黹文章期偕老……
Y在回忆：“我小时常跟母亲去看戏，可惜她不在了，不然现在可买录影带给她看，不用去戏棚前挤。”
回忆总是令人伤感的，耳边又响着刘永的声音：感娇妻，免我发奋勤书史，寒窗伴读三更时，归宁求资甘受辱，千里程途愿相依……
老爹继续陶醉在剧中，这么深情的歌词，我不知道他有何感受？我想起母亲多年来受苦受气。
金花有幸，嫁得刘郎多情，即使真的死了又何憾？单听刘永的祭妻，就不妨一死：三杯酒，悼娇妻，龙溪遇难全死节，碧波冤沉玉骨冰肌，妻你有情当入梦，一睹音容慰相思。我这里肝肠寸断，你在黄泉知不知？
“喂，那边这么多人，是戏院散场吧？”Y走得热了，脱下外衣，束在腰际。
原来家家开着收音机播同样的节目，我们边走边附和着唱，走得远了也不知。
这时戏院内人潮如涌，我们走到水果摊前，选了几粒红柿，立时行人围驻如堵。有人对Y腰际的外衣指指点点，Y笑说，也许他们以为这是新时尚的装束。我拿过老爹手中杖，交给Y：“拿着，这样看来更像，如果你还会唱几句莲花落更好。”L大笑。
我们突了围，一路以家乡话戏笑，后面跟着好奇的乡人，忽然一少女惊异地说：“哇！他们还会讲我们的话！”
闻言大笑，回道：“你以为我们是番仔吗？我们可是土产的呀！”少女们羞怯地跑开了。
回到家里，月已高升，屋里停了电，暗不见五指，三弟点灯，我嚷：“燃烛好。”我爱烛光更胜灯光。不料Y更绝，问道：“有萤火虫吗？”亏他还记得这些童趣。
母亲切柿饼冬瓜糖，冲了水，一口入喉几要惊叫，这味道多么熟悉，久违了呀！
三人各自算，L卅年没喝，Y有15年没喝，我则廿余年没碰到。由这味道，又忆起从前的种种家乡风味小食，于是商议明晨早点该吃什么。
弟弟弄个火炭炉，烹茶烤鱿鱼，香味四溢，滚热的功夫茶，味道十足，喝得精神更振，索性搬来几张凉椅，到门口东拉西扯去。
明月当头，四周寂寂，田野里偶尔传来一两声虫鸣，更增村色村意。我忽然想，此时有一阵箫声，该是怎样的意境？Y说，容易得很，下次录了带来不就行了？
老爹一旁睡意颇浓，频催：“半夜啦，去睡吧！”抬头望，月已斜。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虽欢愉，到底瘦骨不禁秋夜寒，只得别了明月，各自寻梦去。
（1986年1月24日）
母亲的外衣
有人说：写童年，要写快乐、有趣味性的。
若我未出世而有知，投胎前一定也对送子娘娘这么说：我要快乐、有趣味的童年。
有趣味的是童年的装扮，短发、男装、脸上有棱有角，老婆婆们见了我，总要非礼一番——确定是男还是女。
童年事，最初的记忆，约在两三岁，秋收时，父母带我到田里，将我放在一只大竹筐内。我坐在筐内，看父母忙碌地抱着一捆捆稻秆，其时风大，母亲脱下外衣，给我紧紧地包在身上。由这时起，我有了记忆，有了爱心。此后的日子，不论身在何方，始终惦念母亲，立意在母亲有生之年，给她快乐；在我有生之年帮助别人。
大哥名图荣，大我4岁，极为疼爱我，时常与邻居孩童玩榄核，我蹲在一边看，一见哥哥的准确地落在小泥洞里，立时欢呼着去帮他把胜利品捡进衣袋。回家后，哥哥坐在门栏上，用石头槌破榄子，让我吃里面的榄仁。
一天，父母下田去，姨母来跟祖母说了些话，然后告诉我，她家里有5只小瓷鹿，很好玩，叫我去看。
我戴了草帽随她走路去。
她家果然有5只小瓷鹿，用小链子1只牵1只，把玩了一会儿，觉得没什么好玩，嚷着要回去，姨母说：“你不用回了！”
过后才知道，我是第6只被拴着的鹿。
从此，不及5岁的我，开始学折衣，扫地，煮饭。一日，姨母不在，炭炉上的饭已将熟，突然客人来，留客用饭，客人说：“你的饭已煮好，不够吃吧？”“够的，够的。”我说，在锅里加半勺子水，饭成了粥。
姨母爱吸烟，我趁她不在，将烟盒子拿出来，卷了一支，眯着眼放进嘴去，忽然门外有脚步声，急忙矮身缩进桌底。人是躲过了，烟却冒出来。
童年傻事，至今还常为老辈当为笑谈，父亲派我去守龙眼园，果实累累，我从未偷食一颗，有叔伯说：采一点吃吧？我答说是父亲点了数的，不能吃。一日风大将雨，我在家，父母农耕未回，担心家里一群小鸡淋雨，待回到家，我已将小鸡们抓进小竹笼里，脱下自己的衣，围在笼上。
8岁那年，是快乐童年的结束，我与哥哥在龙眼园的一角，用泥筑成一小屋，约定由他看守，我归来时再来看小屋。27年后我重回故园，龙眼园已变成一排矮房子，哥哥葬在山上乱石下。
我生的年代，没有电动玩具、卡通电视，我也怀疑是否有社会福利部。但我同龄的朋友们，都玩过气球、吃过糖果。
糖果我有，藏在书包里，不是吃，是卖。下课后，急匆匆跑到各课室，悄悄问人要买糖吗？一包8角。零碎卖，有一半利润，积得几块钱，买笔买簿子，最高兴的莫过买本儿童乐园或连环画。
我也向往玩具，小表哥给过我5粒彩色玻璃球，我珍惜地藏在屋里小角落，有时拿出来悄悄把玩，在压迫的日子里欢喜一阵。不幸被姨母发现，一把丢到泥泞深处，球儿沉，心也沉！
年年中秋，最是羡慕摇摇晃晃网着烛光的灯笼，我找了些竹枝、铁线、彩色玻璃纸，煮了点糨糊，趁姨母不在，偷偷制个灯笼，即使不成样，总算也有，没有蜡烛，不能提着走，独个儿看一看也是好的。中秋前夕，姨母从我床下抓出即将完成的灯笼，铁青着脸，将它踩个稀烂！
今日我做家务，比任何佣人都行，因为童年经过最严格的训练。洗碗敲缺一角儿，我头上就要被敲得咚咚响；打破一个盘，我的指节要被木柴敲出一团团淤黑，至少一星期不能举筷子；钢笔盖跌裂，姨母用铁裤带头鞭我，鞭之前将人捆成肉球，鞭之后扔到屋外，让肉球在黑夜里去思过。提开水滑倒，淋了一身一脸，在地上惨呼哀号，水泡一个个在手臂上冒起又破，我依然难逃罪责，厨下的烧火柴即是姨母教训我的工具。谁教13岁的我不小心呢？
那个时候，快乐即是课外活动后在草场荡秋千，荡得高高的，巴不得一忽儿荡到天上去不下来；最好的玩乐是附近忽然淹了水，进出家门都要涉水而行，脚踩在水里，有痛快的感觉，你总不能把水都吸光了，不让我涉水行吧？最高兴的是大节日，邻居卖鸡鸭的小贩应付人家宴客，自己做不来，一只鸭两毛钱雇人拔毛。放学回来，抢着去做，往往能赚得6毛钱，于是纸笔又有着落了，免得老师看见我双面写的大小楷就要皱眉。
我很抱歉，我的童年只有泪，没有笑，不能给读者们愉快的感受。如果流着泪的日子是生活的话，就让我记下这一篇。
生不逢时，唯自怨，今日之生，是昨日死不去的余年，愿以剩下的日子，把母亲披衣我肩的爱心，传给别人。
（1998年9月18日）
爱心三两
提洗大铁镬，力不从心，扭伤了颈背。
受了伤，处处不方便，由此深刻地体会老人的心情，也算收获。
受伤次晨，半边身子疼得下不了床，苦苦等孩子走进房来，一分一秒过得极是烦躁。坐在餐桌边，要茶要水，也得等人走过，赶紧开声唤。
于是想起：行动不便的老人，总是见人经过就叫，原来他们时刻等待别人走近身边。
客串了两天病老，头不能转，腰不能直，动一动半身扭痛。
孩子们把我安顿好，各自出门去。身边放着报纸、茶水、电话、书本和纸笔。
中午，老大买了米粉汤赶回家，把药和用品都放到触手可及的地方，匆匆收拾了地上散乱的报纸，拿走台上空杯，问：“还要什么吗？我去上班啦！”
以后老了，日子大概就是这样。我猜想，现在先演习一番吧。
下午，老二打电话来，问东问西，接着警告：“妈妈，你这样的声音不行！老贼听了会上门的。”
“家里只有破家具和旧书本，贼来了，让他去给我买药。”
不知有没有老人孤独得与贼聊天？
黄昏，兄弟进门就取笑：“妈妈，你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
“妈妈，你的发型很有性格。”一天没梳，睡成个凤尾型，应该是很突出。
老二炖了锅汤，送到跟前来。揭盖看。哇！一河的水！小肉块在河里飘飘荡荡，怪寂寞！“健康食品。”老二咧嘴笑。舀汤一喝，哎呀！这哪是河水？海水哟！
在家养伤，就似一截铁树，摆在盆中等人浇水。空对墙壁等黄昏，这种日子真难过！打个电话给老大：“我叫了德士，自己进老人院啦！”
“好，我下班去看你，要带些什么吗？”
“亲情半公斤，爱心三两。”
（1996年3月6日）
鼎家
结婚是件好事，好事长久了，就是幸福。
两个孩子准备结婚，大家坚持与我同住。
未婚媳说：要去上婚前辅导课。
我说各锅合各盖，不用上课！我讲一节，你们能做到就行。
晚饭后，四个年轻人绕坐膝前，听妈妈经：
结婚是件好事，好事长久了，就是幸福。
大家需要准备的，不是婚礼的种种细节，而是明确日后如何相处。
相处必须相敬，和睦贵在谅解。
兄弟一母所生，从小遵守“兄友弟恭”的老规矩，那是没问题的。两个女孩子来自不同的家庭，难免会有不习惯的地方，加上我老人家，现在是鼎足而三了！
几个要点，大家记着：
还照老规矩，大的友爱，小的恭敬，彼此谦让。
家务方面，可就不能谦让了，大家要有责任感，凡事一马当先，看成是自己的任务。不怕不会做，只怕不肯做。不会了，我来教。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大家讨论，或者告诉我，别搁在心里，积久成怨，难以消除。
夫妻之间相敬爱，在外面，男孩子照西方礼仪，多关照妻子；回到家，妻子要肯侍候丈夫。虽则文凭一样大，也当有举案齐眉的精神。记取那贤惠的第一夫人说过的话：我永远在他身后一步。
以谦恭的性情态度，换取家庭幸福。
对你们的父母，婚后更该孝敬，回报劬劳之恩。
平日里，打球游泳回娘家，尽管去，记得跟我说一声就好。
兄弟们，枕头边的琐言碎语，只宜宽慰，不能当真。女孩子爱娇的心情，往往说过便没事，你当真，反而坏事。
我老人家嘛，半生崎岖，受尽磨折，深有感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信守此语，也坚决做到。我将从别人纠纷中学习做个不偏不私的家长，即使我儿子有不当之处，我也秉公说话，尽量不令你们受委屈。然而，日渐退化之人，恐有不周之处，还盼你们体谅人老之无奈！
丰收
30年黄金岁月，刚在今年完成婚姻的作业。
接周灿贺年卡，上面写着：蓉子暨两位事母至孝（陪听音乐会）的公子。
欢欢喜喜带回家给孩子看，告诉他们：百善孝为先。这是长辈给你们的奖励，即使是目不识丁的贩夫走卒，得此赞誉，也能得到人们的敬意。
30年黄金岁月，刚在今年完成婚姻的作业。两个儿子，一个做“劳工”，一个搞“卫生”。总算全民就业。我这“一脚踢”的杂务员就盼望能多读书多写文章。
数周前，孩子们把我拐进眼镜店，为我更新那已将就了几年的“三合一”眼镜。小寒节后母难日，兄弟俩合写一卡，老二最实际：希望新眼镜可以让您看到更美丽的世界。
老大文采缤纷：盼望那期待已久的更美好日子之来临。常不自禁地暗自狂喜！似乎已感觉到：世间最幸福的旋律和欢愉的音乐，即将在咱们家里上奏，为老妈即将开始享受50年的美好人生欢呼！
是的，期待已久！他们的生日，我常不在家。我的生日，一脸倦容赶到餐馆与他们相聚。考试、入役，一关关紧张：家的内外，事事牵肠挂肚！
亏得他们兄弟俩，时时与我配合，减少我许多后顾之忧。家里没有佣人，买杂物、做家务，都是他们分内事，连我的丝袜用品，也是他们包办。我常对他们的女友说：放心，我的孩子们善体谅，责任感强。
他们几乎都没有星期日和公共假期，年年初一陪我到老人院工作，初二才准自由活动。9年成惯例。老大曾作文写新年：新年真没意思！妈妈忙于工作，我们连看两场戏。感谢妈妈给我生了个弟弟。
腊月寒风志愈坚，傲雪凌霜扑鼻香。
今天是小除夕，劳动后坐下来庆丰收的时候，明日大除夕，家家团圆。
谨以此文作为两儿压岁红包，并祝友辈们媳贤子孝身康健，再祝年轻人才德兼备常进步！
“战备军人”
一个少年到来辞行，心情沉重，对前途茫茫，不知如何是好。
临别给他赠言：“别怕做错事，大节不亏，就输得起，尽管尝试你想做的事。”
我常对年轻人说：“人生应该允许有过错，知过而改，从错误中吸取经验。如果为一件错事耿耿于怀，哪还有精神求进？”
人生是由许多对与错的小事组合的，事事要求第一，丝毫不许差错，这样的生活太紧张，最后恐怕个个走进板桥去。
不论老少，偶然稍为逾越又何妨？
生活也可以像蛋糕，模型大小有一定的规格，上面的图案花纹，尽可从心所欲。
记得我儿子少年时，也常犯错误。念中一时，捧了个“满堂红”战战兢兢回家，料想我会一顿好打骂，我却只说：
“刚上中学，一时不容易应付，明年再努力。”
他大感惭愧，从此勤奋向学。一直到修完大学，犹自念念不忘这番话。
学会开车后，他乐令智昏，在我出国时，周末游玩撞坏新车，吓得六神无主。我回来得知情况，只说了：“你没事，我就放心。”看也不看那毁坏的车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