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明明是流水的河床,却被农耕割成一畦畦农田。明明是春风得意的清晨,烟霭却笼罩了清明的城堡。
这是“邪没笼川”给我的第一印象,这印象,去过几次以后愈加明确。
“邪没笼川”,又名火家集城,蕃语称为“羊牧隆城”。
“羊牧隆城”地处宁夏西吉县将台乡火家集,南北与丘陵相连,东面是葫芦河,西面是烂泥河,北面山梁上有座圆滩堡,西城外土沟坪上有座吴家堡,西南山垴上远远地望去有座韩姬堡。“羊牧隆城”曾经气势磅礴,可如今寥落颓败,很难看出昔日的辉煌。
我每次立于园滩堡所处的山梁上,都会想起这首诗:
“君不见,镇戎德顺弓箭手,耕种官田自防守。相团置堡御蕃军,下视贼庭殊不有。杀羊取骨然艾炙,试卜贼兵知入寇。都笑招呼入堡居,堡外重围百余里。墙低城小不难破,贼箭如棚城上过。堡中不及数十人,且斗且骂且欣欣……”
这是宋神宗时签书枢密院王陶宣抚陕西到镇戎军(固原)、德顺军(隆德)等地,了知当地军城利用少数民族弓箭手拱卫防守的实情后所写的一首长诗。当时,宋军军城为了抵御西夏的侵扰,大量从蕃地招募弓箭手,分给他们城池四周的土地,贷给粮种,免收租税,尽量促使他们自耕自住得以长期生活在军城堡寨的周围。这些弓箭手为了防护自卫,便在自家的土地上筑起了私家堡宅。在西夏军队入侵的时候,军城堡寨外就有了一道坚固的防线。正如诗中所言,“不为城堡依然故,吾众不伤毫与厘”,“安得天下百万众,尽如此辈坚且勇”。
这是利用弓箭手来做防线的策略和智谋。弓箭手们不为国家军城的安危着想,也得为自身的生死利益而奋力抵拚。当时,这样的弓箭手仅河东、陕西地区已达32474人,镇戎军、顺德军有多少,史书没有查到具体记载。想想“羊牧隆城”四周的土堡,我就会记起这段历史。
“羊牧隆城”,这座千年古城只剩一些残迹。曾经那些弓箭手的堡宅已经悄然匿迹,犹存在城外的土堡,貌似古代弓箭手卫城的堡子,而实际不过是当地农民在民国时期为防止土匪而筑建的堡垒。
“羊牧隆城”西边的烂泥河迟缓地流动着,东边的葫芦河已在十多年前断流。干枯的葫芦河河床划分出的一块块农田,不久将长出庄稼,以别一形态显示自己的存在。而“羊牧隆城”每个黎明都笼罩着晨雾,每个正午都阳光似火,每个午后都炊烟隆隆。
二
“羊牧隆城”建于北宋天禧元年(1017年)。据《宋史》描述,宋军大将任福好水川兵败于夏军的地点距此只有五里。那次宋军惨败,给这座威严的城池摸上了乌黑的一笔。
我走访的时候,见过一方出土的古砚,清冷的石头饱含着抹不掉的阴黑。那位珍藏古砚的妇女把它藏在箱底,又束之高阁。她说古董贩子出的价钱再高,也达不到她对这方古砚的珍爱。古砚小巧别致,砚盖上雕刻着一只长有鹰眼的喜鹊,趾爪不是抓着喜梅枝,而是踩在浪尖上。我想,这方砚大概是件陪葬品。
“羊牧隆城”到了庆历三年(1043年)改名为隆德寨,隶属德顺军,为北宋泾源路第十将城。
金皇统二年(1142年)升隆德寨为隆德县,设县治于此。元初,隆德县治由隆德寨迁至笼竿城(今隆德县),隶陕西省巩昌路静宁州只留下一座古城。明清以后,因古城内外火姓人家居多,遂取名火家集。
世间最高的是山峰,比山峰还高的是烈火。世间最低的是峡谷,比峡谷更低的是流水。在火家集,火依然是向上的,水照旧向下流淌。
火家集的名字一直沿用至今,火姓人家越烧越旺,从早起的太阳,到晌午的灶膛,再到夜晚的油灯,熠熠不息,灼灼闪光。
火家集有座学堂,孩子们像一个个燃烧的火苗,他们天真烂漫,心里都有燃烧的愿望。整个火家集古城,在秋收季节,百禾妖娆,鼓舞人的体智,为劳作一年的人们带来好心情。我认识在火家集土生土长,从此走出来的两位学者,一位是老作家火仲舫,一位是著名青年作家火会亮。他们自成日月,他们的名字能使人的目光投注远方。火会亮与我是同辈,与他坐在一起畅谈文学果真会有亮光闪闪的感觉。
正因为这座古城叫火家集古城,位居高坡之上,我才生发出深入热爱之心情,才去了又来。
三
记得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在道边向当地农民问过一句无聊的话:“这里有蒙古族人吗?”
回答说:“没有。”
我不知道我当时是怎么想的,现在想来自觉好笑。但这一玩笑话掷给火会亮时,他却毫不避讳地说:“火家集肯定有蒙古人的血统。”1277年,成吉思汗统率大军进驻此城,继续攻取德顺军,德顺军的守将爱申防御十二昼夜后自刎,之后西夏南平王投降成吉思汗便大大方方地,此地便全然沦为蒙古兵的领地,成吉思汗进驻到六盘山去避暑了。
此城为双硌城,外城残存较多,残高3~6米。内城部分残留,城外南北有护城沟,城南有古校场,城东有古庙观。古迹已遗留甚少。虽有政府勒令保护古遗址的通告,但仍有挖掘城墙的行径。听当地人讲,文物保护单位最近在内城城墙下又新立了石碑,我也欣然找到了它,石碑上刻着“宁夏回族自治区文物保护单位”和“火家集宋代古城址”等字样,得这也算是一种完满。
最完整的是“杀人圈”。
这个名词我第一次听说,先是惊奇,再想,也很合理。偌大的隆德县县城,怎能没有街市、粮仓、作坊,没有县衙、兵役和校场呢?校场在城的南面,与本城隔着一道壕沟。校场是另一座城池,场地开阔,其中有阅兵台,不过它的城墙高不过本城。而刑场是一个必不可少的建制,“杀人圈”自当有之。
“杀人圈”就在本城南面靠近校场的边上。一座四面无门半亩左右的土圈,墙壁与城墙一般厚,一般高。站在城墙上细想,怪吓人的。要么该杀的人和杀人的人一个先被推下去,另一个顺着旋梯下去,“扑哧”一声,鲜血四溅,杀了人的人满面血渍爬上来,被杀的人,还在蹬腿伸胳膊垂死挣扎。要么站在墙头上,“唰”一刀,人头滚下去,尸体再被推下去。
起先我以为它是这座古城南门的瓮城,可遇到吴锦丰之后他否定了我的猜测。他是这个“杀人圈”的主人。他在其中种植了豌豆,他说别看这小小的一块地,产量超过其他一亩地的产量。
南城门在那里,他指了指靠东的城豁口。
吴锦丰热情好客,一看就知道他是见过世面、根基很深的人。果不其然,他是火家集先前最有钱的吴孝堂的玄孙。吴孝堂组织火家集的穷人夯筑了北边山梁上的圆滩堡,又给自己在火家集城东临街筑了吴家堡,后来分家时又帮二弟吴师堂夯筑了城外西边土沟坪上的吴家堡,这样加上吴钦堂、吴宗堂兄弟四人便有了两座堡子。于是吴家把两堡一座店铺和几百亩土地加起来,就成了名符其实的“孝师钦宗”承上启下的富豪。
东边的吴家堡在吃大锅饭时作过了仓库和食堂以后拆了,西边的吴家堡在古城西门外“乏人坡”下犹然存在。“乏人坡”并不像它的名字这样漫长和陡峭,它地处城西烂泥河河谷之上。走在“乏人坡”上,低头可见默默移动的黄泥水,抬头是弯曲绵延的火家集古城墙,没有走惯这段路的人走在这条坡道上心慌意乱和骨酥腿软很正常。
吴锦丰的爷爷吴志鼎今年81岁高龄,走起路来很精干。我大胆地称他一声“老小伙”,惹得他自己也笑了。
他很文气,说话言辞准确,还带点文书口语。他讲了不少小时候在静宁中学上高中时的事情,也讲了许多火家集的过往和今来。讲着讲着,竟把这座古城讲成了他的坐标、火家集人的坐标。这个坐标慢慢成了一个令人寻找自己和查点自己言行举止、生命历程的准尺。
是的,每个人心里都当有一杆秤,都当有城墙、高台、学府、庙宇、峡谷、沟坎、门楣、石碑,甚至也当有个“杀人圈”,也当有座广阔的校场与播种粮食的大片良田。
他讲着讲着语音开始有些断断续续,从他的表情看,他在尽量克制自己的悲伤。此时,他讲到了自己的家族,讲到自己思念了半世的父亲吴文通。他父亲已经出走60年了,没见一丝音讯,如果现在还活着,已经一百多岁了。
有多少人能活到一百呢?有多少思念能胜过亲情的思念呢?能长命百岁、永不泯灭的,大概只有一代代香火的延续了。
这位老人直到把我送出家门,我走远了,他还在那里,像似还诺诺地思念着他的父亲。
火家集断句
看不见黑夜,磷火折断了翅膀
点燃油灯,妇女们取出了鞋底
磨镰取火,水烟咕咕嘟嘟
口吐烟圈,烟圈出自人的肺腑
柴上取饭,往外吹
炭中抽手,向里吸
包金牙的媒婆,叼着“大前门”
瞅着媒婆的姑娘不知何去何从
姑娘挨小伙,挨上了火
老人抱孩子,抱住了柴
叫一声火苗
就会冒一股子青烟
当牛做马的人没能披上牛马皮
胸中有火的人,肢体焦黑
火家集,每年有大火
熊熊麦浪、红红胡麻、火火的豌豆
火家集,像盛水的黄土盘,盛满烟火
但流水和大道,弃它逶迤而去